幾日之後,天色尚早。
申屠奕來到碧玉房中,顧不上脫下鞋履,倒在榻上,“碧玉,再過幾日,是五弟生辰,你陪我前去赴宴,可好?”
碧玉走到床榻前,見他臉上疲乏中帶著喜氣,便微笑著說:“我同你一起,怕是不合適。”
申屠奕搖搖頭,“沒什麽合適不合適的……書婉不在了,我沒有正妃……更何況,是五弟開口讓我帶你前去。”
“這是五殿下的意思?”碧玉楞愣,很是不解。
“是啊,五弟說從未見過你,一直引以為憾……”申屠奕正閉目養神,“我寵你出了名,他沒少笑話我……前些日子還在說,一定要找機會一睹小嫂的姿采……想不到他好奇心這麽重……”
碧玉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試探性地問:“他說他沒有見過我嗎?”
“你這話問得奇怪了。”申屠奕睜開眼,起身靠在榻上,“他若說見過你,倒不正常了……碧玉,這些日子你生了病、心情也不大好,正好借這個機會,我帶你出去散散心……五弟府上新種了一大片海棠花,你會喜歡的……”
“海棠花?”碧玉驚了,聲音不由得加重許多。
“你怎麽呢?”申屠奕疑惑的看著她,將她拉到身邊,攬緊說:“你近來心思愈發沉重了,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有些事情你不必在意……無論發生什麽,你在我心裏的重量都不會減輕半分……你看看五弟與樊妃,他們前前後後有過好幾個孩子,竟都早夭了……可是他們之間的感情還不是與日俱增……那些寄希望用孩子套住夫君的女人,未嚐不是可悲之極……”
碧玉看著申屠奕,慢慢將頭靠了過去,她不願流露出過多的惶恐,順著申屠奕的意思說:“我知道了……我陪你前去向五殿下道賀就是……”
東海王府。
在碧玉事先的設想中,今日申屠玥府上應是異常熱鬧、賓客如流。
可府上顯然很靜,靜得讓申屠奕都有些吃驚。他看了看碧玉,笑道:“也不知這五弟在整什麽名堂,自己的生辰也不肯好好操辦……過會兒見著他,我可要好好斥責他一番……”
碧玉環顧一周,有些不自在,可還是靜著性子說:“五殿下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清清靜靜,少去一些違心的應酬,倒更加顯出他對你這個三哥的真誠和重視。”
申屠奕一笑,“你這個做小嫂的,倒也維護起五弟來……他這人的脾性還真讓人摸不透……你看看,他讓衛邈帶我們來到這裏,自己卻是半點蹤影沒有……”
“衛大人現在不也沒蹤影了嗎?”碧玉不以為然地說,“五殿下今日生辰,他自然可憑喜好做主……倒是我們落了俗套,總以為貴胄公卿會借著生辰大做文章……擺場是大了,麵上也有光了,可是內心卻不一定真感受到快樂、充實……”
申屠奕先是笑了笑,接著問:“我怎麽覺得你像是在拐著彎諷刺我呢?每年的生辰,我可是把排場上的功夫都做足了……早知道你不喜歡的話,以後我也從簡好了……我們去一個幽靜的地方呆一天,外麵山崩地裂了,也與我們無關……”
有人哈哈大笑起來,“三哥的深情款款,小弟我今日總算領略到了。”
兩人一回頭,申屠玥竟是從一個側門裏走出來,他一身白衫,讓人想到冬日裏寒白的雪,眉眼依舊衝擊著人的心靈。
碧玉的心莫名慌亂起來,她還記得第一次遇到申屠玥的情景,可申屠玥的目光從她身上掃了一眼,像是不認識般,“這位就是碧玉小嫂吧。”語氣裏除了謙卑,再無它物。
碧玉行禮,在心裏早已備好的恭賀之詞一句也沒說出。
“五弟,你的府邸,是迷宮嗎?也不知你從哪裏突然就冒了出來……我可是十分感興趣。”
“我這王府跟郊外的一處別院是相通的……三哥,你也知道,小弟我從小就愛看蜘蛛結網,蛛網柔韌卻能捕獲蚊蟲,錯綜複雜卻並非毫無章法……散騎常侍是個閑職,小弟拿著朝廷的俸祿,學不來紈絝子弟的花天酒地,便從蛛網中得了些靈感,把一些想去、常去的地方都連接了起來,如此一來,倒能避開不少閑事……”
“狡兔三窟。”申屠奕玩笑說。
“我隻是貪圖安逸、為省一些腳力罷了,怎到三哥口裏,就成了‘狡兔’呢?也罷……既然沒有貓的九條命,有‘三窟’避難也不錯……”
“好好的生辰,胡話連篇——你倒是說說,今天打算如何款待於我……碧玉不愛熱鬧,我可是沒顧她的心意,專程帶了她來……”
申屠奕兄弟熱絡著,碧玉在一旁,臉上一陣一陣地發熱。
“小嫂。”申屠玥叫了一聲,語氣介於疏遠和親近之間,“今日小嫂能來,這家宴也能圓滿了……若不是我尋到生辰這個幌子,三哥怕是又要拒絕……”
碧玉迷惑地看了一眼申屠奕,他不好意思笑笑,“別聽五弟胡說,我從沒拒絕過,而且早就有心,讓你見見五弟和樊妃……”
“正好,舜英一早就去別院安排了……這會兒,隻等著三哥和小嫂大駕光臨了。”申屠玥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們,眼中微波蕩漾,“我這別院裏盡是海棠花,不知小嫂是否喜歡花的膩香……”
“五弟,你別院裏也種上海棠呢?”不等碧玉回答,申屠奕先問了起來,“我還以為你隻在這府上種了大片呢?怎麽突然對海棠如此中意起來……”
申屠玥笑了笑,“誰讓舜英喜歡呢。”
碧玉的心稍稍安寧了些。
“三哥有沒有興致,走一走我的‘蛛網’……也就半盞茶時間,別院就能到了……”
“這麽神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這別院在洛陽南郊,與枯榮寺相近……坐轎騎馬也不止這些時辰……”申屠奕似乎並不相信。
“我這別院,知曉的人本來就少,三哥記得這麽清楚,看來今天大有必要走這一程。”申屠玥的笑隱隱有些邪魅,碧玉的心一下又收緊了,不自覺地去拉申屠奕的衣袖。
申屠玥大笑了起來,“看來小嫂是害怕了……也難怪,我這密道彎彎曲曲,又沒有光,女子自然會害怕的……我讓衛邈送小嫂前去……”
“也好,我與你一起走密道……碧玉有勞衛大人相送。”申屠奕有些興奮,男人在麵對挑戰和冒險的時候,往往都會表現出這樣的神色。
碧玉拉住申屠奕衣袖的手更緊了,她說不出是因為什麽,隻覺申屠玥像一道符咒,不能驅鬼,反而招魔。
申屠奕輕輕撥開碧玉的手,柔聲說:“你放心……我們一會兒別院見,五弟新鮮花樣最是繁多,不見識一番著實可惜……”
申屠玥走到一尊青銅獸首前,右手似乎隻是從它身上拂過,一扇隱匿著的暗門緩緩打開,它和四周的牆壁完全交融,靜止時看不出任何破綻,開合時悄無聲息……
碧玉驚住了,她看著申屠玥,隻覺他一身白衣,美得驚心動魄,像是站在地獄門口,微笑著招手,而她的申屠奕臉上帶著暖暖的笑,熱度似乎敵不過寒意……暗門在瞬間消失了。
剩下碧玉孤零零一人,站在陌生空蕩的廳堂中,她幾乎就要呼喊起來。
“玉妃,屬下送您一程吧。”身後一個男子的聲音,有著陰冷的溫柔,“去別院的路很平坦,五殿下吩咐用‘八百裏駮’送您過去。”
碧玉回神過來,竟像是重生一般,“有勞衛大人”,忽然又像意識到什麽,“隻是五殿下何時有的吩咐?”
衛邈沒答話,像是笑了一下,“玉妃,請——”
碧玉心裏的疑惑一個接著一個,“衛大人,什麽是‘八百裏駮’?”
“一條牛而已。”這次衛邈是真笑了一下。
碧玉笑了,“我還以為真有‘駮’這種神獸。”
“既是神獸,人間也就罕有了……不過玉妃也不要小看這條牛,它的確能一口氣跑出百裏去……”
碧玉本來隻當衛邈是在尋自己開心,可一眼瞥去,他的臉像石頭一樣,又冷又硬,絲毫不像風趣的人,於是把想說的話收了回去,跟著他上了牛車。
“八百裏駮”名不虛傳,體型龐大,皮毛黑亮,角和蹄威風凜凜,跑起來風一樣的速度。
坐在牛車裏,張望著外麵一閃而過的風景,碧玉緊張的情緒漸漸得到了緩解,暗想著剛才在東海王府的種種表現,不免為自己的過於敏感、謹慎難為情起來。申屠玥固然美得過分乃至可恨,可自己也不該憑空多出那些近似齷齪的聯想:他的確在海棠樹下與自己偶遇,可這不能說明什麽,他或許並未放在心上,或許早已遺忘而已。這樣一想,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正如衛邈所說,隻是一會兒,牛車便停了下來,“玉妃,別院到了。”
碧玉下了牛車,止不住好奇,又圍著那條格外威武的牛看了一圈,自言自語道:“世上還有這麽氣派的牛,真是讓人咋舌,它若跟千裏馬賽跑,結果會如何?”
“樊將軍有一匹叫‘綠耳’的千裏馬,這條牛與它不相上下。”衛邈主動開口,似乎並不像麵上表現出的那麽冷漠。
“你們真讓它們比賽過?”碧玉覺得不可思議。
衛邈終究還是衛邈,又不肯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