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書府邸。
“夫人,我今天算是知道什麽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左啟雖然目露凶光,可話裏還是帶著那麽一點淡淡的哀傷,“穆良彰人間蒸發數年,我一直以為他已經死掉了,可是又害怕他是真死了……老天爺既殘忍又公正,總算將複仇的機會賜予了我……在這有生之年,終於遇上了跟自己有著深仇大恨的人,我是無憾了……”
左夫人略微有些浮腫的臉上現出後知後覺的表情,大有不吐不快之意,“當初在長沙郡看到那匹銀芽柳的緞子,妾身就疑惑得很……那種針法和繡工讓我聯想起當年響羽縣的一名繡娘,那繡娘的拿手絕活就是這種通經斷緯的織法……她也正好就是珩兒相中的那冤孽女子……可惜當初隻當是巧合,未曾深究細想,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精通這種織法的繡娘越來越多,也並非就是她一人獨有……現在真相擺在麵前,她必然就是我們一直在尋的人……竟然嫁了穆良彰,躲在山裏過神仙日子……這讓地下的珩兒怎能安息……”
左啟陰著臉,眼中的光澤還在加深。
“珩兒的死是妾身這一輩子最為痛心的事情,至今想來,還是肝腸欲斷……”左夫人說著說著,哭腔就帶了出來。
“現在不是傷心難過的時候,何況,這些年這樣的時候還少嗎?”左啟像是在指責妻子,忽又換了一種激昂的情緒,“一想到能親自為珩兒報仇,我就有大笑的衝動——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暢快人心的事嗎?他穆良彰躲在深山裏,搖身一變,娶了妻子、生了女兒——也多虧了他生的這個作孽的女兒,讓我尋到了他的蹤跡……傍上長沙王申屠奕這棵大樹又如何,現在洛陽城裏的局勢遠不像看上去那麽風平浪靜,申屠奕也有隨時被連根拔起的危險,對付穆良彰一家還不是甕中捉鱉?”
“老爺,您打算怎麽辦?可不能讓他一家再繼續過著逍遙日子了……”左夫人停止了抽泣,被丈夫的情緒深深感染,又氣又恨地說:“當初在長沙郡時,妾身就覺得這個玉妃假模假樣、一副狐假虎威的做派……早在心裏憋了她一口氣……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竟是仇家的女兒,如今真想將她給撕成碎片……也好告慰珩兒的地下之靈……”
“婦道人家就是心胸狹隘、目光短淺,你光把人家女兒害死,就能彌補失子之痛了嗎?未免把咱們的珩兒看得太輕賤了……”左啟高著聲,卻又逐漸減弱,說話的力度卻是明顯重了,“她當然要死,我有慢慢折磨她的方法,定要讓她生不如死……穆良彰一家都要死,一個都不能放過……”
“可是,有申屠奕給他們撐腰呢。”左夫人不得不顧慮著,“他可是皇親國戚。”
左啟高高凸起的顴骨似乎佐證著他堅決鮮明的態度,“不管是誰,要是阻著我報仇,‘遇神殺神、遇佛弑佛’……申屠奕不仁在先,不能怨我不義,想當初我一門心思追隨著他,可他竟然過河拆橋……我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他在來洛陽後對我百般回避——原來是心裏裝著鬼……他可以為了維護一個女人而背信棄義,我自然能以牙還牙、加倍奉還給他們……”
“老爺可是心裏早有打算呢?”左夫人繼續追問,夾雜著一種按捺不住的急切。
“你該不會忘了,申屠奕身邊那個擅長跳舞的花鈿……她本來是申屠奕放在心尖上的人,可是現在失了寵,她也正怨恨著穆良彰的女兒呢……上次求我幫忙在梁碧玉的藥丸裏加東西……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打算讓郭矩再往裏麵添一種東西……”
“什麽東西?”左夫人忍不住插話。
“什麽東西——還會是什麽好東西嗎?不過我們也不能犯傻,以免過於明顯讓人察覺,乃至前功盡棄……最好是一種慢性毒藥,日積月累,不光可以讓其喪失生育的能力,還能虛耗人的身體、減短人的壽命……不過外表卻會因此變得更加光鮮亮麗……”左啟有些自鳴得意。
“這世上有這樣的毒藥嗎?”左夫人半信半疑。
“郭矩此人的‘醫術’完全可以信賴……我們能想到的,他就能做到,一切隻取決於我們能給他多少銀子……如此清楚明晰的交易,倒真是叫人安心、省力。”
“宮中有流言,說樊貴嬪也是太醫令郭矩給害死的……”左夫人突然提及一件看似不相關的事,憂著心說:“這郭矩真這麽可靠嗎?”
“既然是流言,你也就不要跟著以訛傳訛了,河東樊氏是第一等的高門士族,本就招人眼恨……樊貴嬪隻怕是恩寵太盛、無福消受……”,左啟冷臉冷聲,不忘提醒說:“皇城裏本來就肮髒混亂,學著別人多嘴多舌沒好處……還是多想想怎麽為珩兒報仇雪恨……”
左夫人連連點頭,心上的悲痛早已被複仇的快感衝淡。
成都王申屠鷹府上正在大擺筵席,眾人微醺。
山綺夢依然把自己鎖在房中,一個人靜靜地呆著,在她的世界裏,這裏的一切都與她無半點關聯。隻是孤寂如影相隨,她時不時會想念呂嘉樂。這份想念纏繞著她,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成都王府是她的牢籠,可她卻不想離開半步,申屠鷹不止一次地暗示著她,讓她回山宅呆一段時間,他願意盡最大可能給她自由。
可這樣的自由對她來說,不僅毫無意義,反倒讓恥辱感更深重——她還是沒有辦法去麵對父親、嘉樂,還有自己無辜的過去。
在她決定配合申屠鷹演好這場戲時,她就立了決心,要與之前那個自己揮手告別。
可照目前的情形來看,她顯然還是山綺夢,還如過去一樣,有著頑固而純真的善良。很多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被申屠鷹感動了,他作為自己同母異父的哥哥,縱然有著千般不是和過錯,可他對母親的懷念真誠到令人心酸。這也是綺夢感到自責的地方——她似乎對母親並沒有如此深厚的依戀。
門外傳來輕輕叩門的聲音,綺夢本能地警覺起來,“誰?”
“是我。”漣漪的聲音。
綺夢有許多理由可以拒絕任何人的求見。可她沒有,輕輕打開了房門,隻望了門外的漣漪一眼,就開始後悔起來。
漣漪穿著一身湖藍色、繡著大朵大朵白色花簇的長裙,淡粉色的抹胸上有一隻小小的棲息枝頭的雛燕,頭飾紛繁複雜,讓人一時找不到歇眼的地方……她打扮得這樣華美,應該是從筵席上來,或許還帶著申屠鷹的指令。
“我不去,不管是什麽人、什麽由頭,我都不去。”綺夢先發製人。
漣漪笑出聲來,“綺夢小姐”,話還沒完全落音,又忙著改口:“噢,不,婢妾真是嘴拙……現在應該鬥膽叫一聲“側妃姐姐”了……”
綺夢想反駁,可張口說的卻是,“你有何事?”言語中平淡無奇,品不出任何滋味。
“姐姐怎麽對殿下這麽大的成見——姐姐不愛熱鬧,府上人盡皆知,殿下怎麽會遣婢妾來硬邀您?”漣漪笑著打消綺夢的顧慮。
綺夢眼皮跳了跳,心裏靜得差不多了,又問:“那你可是有事?”
“婢妾冒昧前來,擾了側妃姐姐的清靜,隻是有些話,藏在心裏……一直想尋個機會,與您細說了。”漣漪臉上多出幾分神秘。
“進來吧。”綺夢聽著她話裏有話,心裏不禁又“咯噔”了一聲。
“我叫丫鬟沏壺茶來。”綺夢看了一眼桌上的擺設,隨口說。
“不用麻煩了,側妃姐姐想必是忘了,房裏的丫鬟一大早就被您逐得遠遠的……此刻都在花園裏閑散著……沒想到姐姐竟好靜到如此程度……我們這些庸俗女子斷然是體會不到姐姐心靈的幽深高潔……”漣漪的讚美顯得怪怪的。
兩人在桌前坐下,綺夢耐著性子說:“漣漪,我從沒覺得你是一個庸俗的女子,相反,我覺得你很不簡單……就像一潭碧波蕩漾的湖水……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看不透你……當然,我也不知道,成都王他是不是能夠看得透徹……”
漣漪沒笑,隻是換了一種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或許隻是一潭死水呢……偶爾會有生機,可那是借了風的假象……”
綺夢有些震動,胸口起伏了一下,慢慢說:“與其像汪洋大海一樣波瀾壯闊、驚濤駭浪……倒還不如死水沉寂,至少沒有太多變數……”
漣漪本想接著她的話繼續說下去,可心裏有個聲音提示著,於是,狠狠心腸,別有居心地說:“姐姐現在無疑是殿下心中最珍視的人……有殿下的愛惜,此生安度,自然是無需害怕任何變故……”
綺夢尷尬起來,笑不是,怒不是,隻好僵在那裏。
“聽聞姐姐厭惡自己房外的一堵牆……殿下竟是連夜找人去拆,又怕吵醒姐姐,硬是讓人一點一點把大理石圍牆用硝水給化了去……這份情意,著實讓人瞠目結舌……”漣漪的話像是夾了一根刺,故意去挑破某些東西。
綺夢徹底僵住了。
“想想吧,要把那麽高一堵石牆給化掉,得耗費多少財物、人力……夜間漆黑,聽說有個石匠不留神,掉進硝水裏去了……結果融得麵目全非……殿下為了姐姐您,可是不管不顧、一意孤行……不過話說回來,區區一堵牆、一條人命又能說明些什麽?”漣漪並不去看綺夢的表情,用同樣的口吻和語速說著,“和殿下想為您再造一座宮殿的心意相比,婢妾確實少見多怪了……他的種種行為看著都像是中了邪,像是在自取滅亡……”
綺夢頓時覺得整個人要瘋了起來。她臉上看不到一絲血色,嘴唇跟著肩膀一起微微發抖,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懼怕,她的眼裏包含了太多東西。
漣漪長長地、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一抹淡淡的笑刻進綺夢心裏。
“你究竟是誰?”綺夢高聲問,心裏疑雲密布,“我能感受到,你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不是在爭風吃醋,也不像是在羨慕嫉妒……你不像是申屠鷹的女人,她們隻想簡單地傷害我作罷……可你,你比她們有野心,你想對付的是申屠鷹本人,對不對?”
“看來山側妃您不像外人傳的那樣,對他一點兒感情也沒有……您又何必質問於我,您不是跟我一樣,都不愛他嗎?”漣漪大笑幾聲,說出的話咄咄逼人,“愛一個人或許理由和動機都很單純,可不愛一個人,卻會有許多千奇百怪的理由,不知道您的理由,屬於哪一種呢?是心有所屬,還是身不由已,抑或是無從選擇?”
綺夢噎住了,可態度鮮明堅決,“不管你是誰,有何企圖……我不會讓你得逞……你也別想禍害我們每一個人……”
“果然是兄妹情深。”漣漪丟出輕飄飄的一句話,像一枚致命的暗器。
“你!”綺夢大驚失色,“原來你知道……可還極力促成……你究竟揣著什麽樣的陰謀?”
“你認為我會告訴你嗎?”漣漪淩厲地反問,“陰謀與我無關,我隻是棋子,你也一樣——看在我們有這個共同點的份上,我可以告訴你。”
“很簡單,各為其主。”好一個利落幹脆的解釋。
“我會揭穿你,我會告訴他這一切——”綺夢幾乎是喊著說。
“沒用的,他不會相信。”漣漪微微一笑,略帶挑釁地說:“不信,你大可一試。”
“我會告訴你這些,不是因為我犯糊塗,沉不住氣……我隻是想讓你們心裏的重負再巨大一些——我等著,你們自己將自己打敗的那一天。”
漣漪離去的背影異常驕傲,連裙角帶出的風都發散出張揚的氣息。綺夢立在那裏,仿佛隻為等著黑夜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