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55章 彼時輕狂 山花燦漫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7228

山儼度靜坐不語,嘉樂和綺夢跟著一起沉默。窗外沒有一絲風,空氣滯留在某個不曾留意的狀態。

廳堂內擺滿了成都王申屠鷹遣人送來的禮物,大大小小的盒子、箱子,沉甸甸的壓在人心坎上,紅色的緞花鮮豔過了頭,顯得格外刺眼。

終於綺夢忍不住,不解地問:“爹爹為何不把這些東西退回去?我是不會嫁給他的,爹爹也肯定不會應允這門親事。”

嘉樂看了一眼綺夢,又看了一眼山儼度,尤為不安:“小姐的疑惑也是學生的疑惑。依老師一貫的脾性,這種情形下定是不留情麵的斷然拒絕……莫非先生另有苦衷?”

綺夢急了:“爹爹,您倒是開口說句話啊……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您都不能一個人扛著,一味憋在心裏……這樣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麽去想辦法解決。”

山儼度麵上抽搐了一下,目光中透出說不清的意味,一向神采奕奕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疲累和迷惘,他不想開口,似乎一開口整個人就會陷入崩潰,可歎息聲還是緩慢清晰地從嘴角的縫隙擴散而出。

綺夢的心揪得愈發緊了,嘉樂試圖用眼光去撫慰她。

“綺夢,你是爹爹的女兒。”山儼度艱難地吐出一句話。

“我當然是您的女兒。”綺夢篤定地說,“我一直把您當做親生父親一樣。”

“爹爹對不起你。”山儼度的話輕緩無力,卻像驚雷一般,炸在綺夢和嘉樂心中,“你本就是我的親生女兒”

嘉樂情緒有些激動:“老師,這……”

綺夢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微笑著:“爹爹想必有難言之隱,才會如此安排。綺夢是不是您親生,這不重要。我這一生都是您的女兒,這無從改變……父女的情分也是早有注定的,是嗎?”

山儼度眼中浮起一層霧水,他仰了仰頭,滄桑和風雅滲透在眼下的紋理中,他的鼻翼和輪廓還是年輕時的樣子,隻是眉目積澱下更多的憂思,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綺夢的臉龐,那讓他想起一張埋藏在心底多年卻始終鮮活明亮的臉。

“綺夢,你雖然沒問,可爹爹知道,你一定很想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山儼度淡淡一笑,溫暖慈愛。

“山老師……”嘉樂像是察覺到什麽,又像是想製止什麽,他打斷山儼度的話,“老師,都是陳年舊事了,若是說出來為難、傷神,倒不如珍藏在心裏,讓它成為一個永恒的秘密。”

山儼度長笑一聲,語氣裏是孤注一擲的勇氣:“嘉樂,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和事能是永恒的,秘密也不會因為有時間的掩蓋而變得無辜、合理……許多事隻能拖延,卻無法回避……綺夢她,應當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則,這一切都對她不公平。”

綺夢的淚落了下來,她俯在自己膝上,哭著笑:“爹爹,我常去洛陽城看望呂大哥,街頭巷尾的人們在議論什麽,我早有耳聞……您是不是想告訴我,那些被我當做無稽之談的流言蜚語,其實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事實?女兒好傻,世人也不聰明,都隻以為秘密無法生存在光天化日之下。”

山儼度痛心不已,捶了捶胸口:“女兒,你確確實實是申屠鷹同母異父的妹妹……這個真相很殘酷,父親不知從何說起,隻能告訴你這段往事並非人們想象中的不堪孽情,相反,為父從未後悔過……你也絲毫不用為此羞愧,你的母親是世界上最純淨、最明媚的女人……”

綺夢細細聆聽著,神情恍惚。

“成都王被名利和權位衝昏了頭腦,為了消弭那些對自己不利的言論、讓自己從窘迫中解脫出來,他出此下策,不惜以犧牲自己的親人為代價,狗彘之行,其心可誅……”嘉樂滿腔憤怒,臉色鐵青。

山儼度卻搖了搖頭:“申屠鷹雖然行事有失偏頗,可內心明朗,並不是一個糊塗、昏庸之人……他現在正處在危機四伏的關頭,身邊奸佞作祟,想來也是受到了蒙蔽……而且,看似愚蠢、荒唐的解決方式,往往卻是最有效的……這點兒我們不得不承認……”

“可他哪來的這麽大的把握?學生覺得,他這次遣人提親,似乎沒想過會失敗。”嘉樂一時間想不明白,思維變得混亂。

“此一時,彼一時。他第一次來提親時,還不知道綺夢跟他的關係,隻是覺得綺夢身上有自己母親的影子,那時他用了心,卻隻能被拒絕……但這次,他居心不良,把難題狠狠地拋了過來——綺夢的身世是皇家忌諱的醜聞,關乎申屠鷹的聲譽和地位自不消說,可它直接牽連涉及的將是綺夢的安危、山家的保全、已故之人的名節……我山儼度死不足惜,可綺夢和她母親——生的人活在煎熬折磨裏,逝去的人遭盡唾棄、到了地下還得不到安寧……”山儼度聲音哽咽了。

綺夢覺得自己的世界正在一點一點塌陷,如花般炫目的美麗期待忽然變得狼狽不堪,她不忍去觀察嘉樂臉上的表情,更不敢去回味父親話中的錐心蝕骨。一瞬間,她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麽可笑,她算是明白了,人永遠不可能隻為自己而活。終於,她笑笑,不哭不鬧,像是置身事外的笑。

“爹爹,您能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嗎?”綺夢慢慢地問,卻又加上犀利的反問,“您這一生,或許隻有一次講述這個故事的機會,如果不是現在,又是何時呢?”

“綺夢,其實你四歲的時候就已經見過她,隻是那時你太小,怕是早已記不起。”山儼度喉嚨裏有些含混的東西,“她其實一直都在你身邊,靜靜地望著你,在我們都忽略到的地方。”

“再大一些呢?”綺夢的回憶裏一片空白,於是追著問。

“……你六歲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山儼度盡量用柔和的目光去迎接綺夢的期待,隻是眼神低回間,塵封的往事之門緩緩開啟,一派迤邐的風景映入眼簾……

正值仲春,通往蜀中的道路花香四溢,綠樹成蔭……岩間有清流隨著高低不平的山石歡呼而下,鳥獸顧不上來往行人,追逐競走,樂得逍遙。

那一年,山儼度三十七歲,早已不是稚嫩少年,相反,放任不羈中多了幾分穩重成熟,就似一壺美酒,醞釀的時間不長不短,剛剛好。他一襲白衫,狂歌痛飲,將青春和年華統統揮霍在明山秀水之中。

這一次,他要去的是益州首府成都。他一手牽著有些疲累的馬,一手拿起腰間的皮囊,正欲倒酒口中,忽然飄來一陣女子的歌聲,他屏神凝息,想聽個究竟,無奈風將歌聲無限擴散開去,忽遠忽近、無法捕捉,他隱約隻斷斷續續聽得一句:“……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女子的淺唱低吟時而婉轉、時而直白,像是憂思滿腹,惆悵萬千,可轉眼間似乎又已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他不由得朝著聲音傳出的方向走去,隻是一小段路,他便看到了她:一個女子,大約二十出頭,美得像一幅畫,畫卻遠不如她靈動。女子身後停著一輛馬車,一個丫鬟模樣的小女孩兒正在溪邊洗臉,不遠的地方,還有一位護衛裝扮的男子,左手按著劍鞘,背麵而立。

此時,歌聲已住,女子回身,伸手去掀馬車上的門簾……山儼度壓根兒沒多想,趕緊走到唱歌的女子麵前,雙手作揖:“唐突之人冒昧打擾,請問姑娘所唱何曲?”女子有些驚慌,可馬上鎮定下來,放下簾子,客氣地說:“奴家隻是隨口而哼罷了,倒說不上什麽講究。”山儼度不自覺一笑,“姑娘隻是隨口一哼,在下卻誤以為是天籟之音……我剛聽得一句‘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姑娘唱的可是《羽林郎》?”女子正要開口,不遠處的護衛轉過身來,嗬斥道:“哪裏來的登徒子,好大的膽!夫人唱的什麽與你何幹?”接著輕蔑一哼,“公子想聽《羽林郎》,難道不知道在你麵前就有一個貨真價實的羽林郎?”

女子忙示意護衛稍安勿躁,替山儼度辯解說:“這位公子並無他意,陳校尉多慮了。”正在溪水邊洗刷的小丫鬟匆忙趕來,拽住年輕護衛的衣袖說:“陳大哥,你也一路也太敏感多疑了吧。”護衛臉一紅,不好再說話,隻是拿眼瞪著山儼度。

山儼度頓時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兒,看著麵前三人莫名其妙的表情,解釋說:“我山儼度這些年仗劍天涯,雲遊四海,被當成過打家劫舍的強人、行蹤詭秘的雞鳴狗盜、紙醉金迷的紈絝子弟……今日又多了一種‘認可’——山某以前還一直覺得自己眉目清秀,是個斯文人,想不到竟是如此麵目可憎……”

小丫鬟第一個笑出了聲,傻傻地說:“公子沒事一個人閑遊,自然要招惹是非的。”

護衛出奇驚訝和激動,高聲說:“閣下莫非就是隴上山氏的山儼度?以一篇《鵬鳥賦》名動京師的山儼度?拜見司徒大人隻是隨手一揖的山儼度?宴請時脫掉鞋襪的山……”

“正是山某,”山儼度打斷說,笑著手一揮,“隻是有些糗事,陳校尉還是莫提為妙。”

護衛撓撓頭,嗬嗬一笑,“看我,真是……小弟陳哲,久聞山兄大名,今日得見,實在是喜出望外。”

“難道陳校尉現在不覺得山某像輕浮之徒了嗎?”山儼度故意刁難,笑卻濃烈了。

陳哲大呼懊惱,一拍腦門,唉聲歎氣起來,“山大哥,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陳某實在是無心冒犯……隻是現在百般分辨,恐怕也難以改變陳某在山兄眼中的勢利小人形象……可悲可歎……”

山儼度笑個不停,“陳賢弟就不要自責了……承蒙賢弟看得起,山某怎能得理不饒人,更何況,剛剛也的確是我失禮了,冒冒失失就去請教夫人……”

‘夫人’二字一出口,山儼度心裏忽然暗了許多,竟無緣無故失落起來。他情不自禁地又看了女子一眼,發現女子正專注地看著自己,一雙幽黑的眸子像要把他整個人吸了進去,他猛地搖了搖頭,清醒了一些:“還未請教夫人此行是要去何地?陳賢弟既然是宮中禁軍,夫人想必身份尊貴,可是回家省親?”

女子苦笑一下,“山公子可曾見過如此寒磣的省親?”

山儼度不好再細問下去,隻好說:“不管夫人是何境遇,能重回故裏,就是一樁喜事。”

小丫鬟搶話說:“公子怎麽知道夫人是成都郡人?”

山儼度笑著回答:“我並不知道啊。”停頓一下,又說:“不過現在我知道了。正好,我也趕赴成都,不知能否結伴而行?”

陳哲爽快地說:“小弟自然萬般樂意。但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女子輕聲一笑,“陳校尉一路護送我們兩個女子,謹小慎微,又有諸多不便,現在偶遇敬仰之人,自然不能失之交臂……我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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