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似乎越走越深,偌大的王府失去了邊界,開始與夜融為一體。
申屠瑾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兩旁的樹木投射著張牙舞爪的陰影,像是在極力掩飾內心的怯弱,相反讓人倍覺可笑。
“多年前,洛陽城裏有一位大家閨秀,她端莊美麗、知書達禮……登門提親的人多如牛毛,形形色色,當然,也不乏家事顯赫的青年才俊……她卻始終沒看上任何人……原來她府上有一位樂師,是個才子,單是彈出的古琴聲就能讓女子傾心……這位小姐也不例外,她溫和平靜的外表下有一顆敢愛敢恨的心……她與這名樂師情投意合……兩人撫琴相依,陶醉在高山流水中,想想也讓人嫉妒……”
瑾的嘴角湧上一絲酸楚的笑,眼中的微光時隱時現,“……這樣的情感無論在什麽時候,都不是能夠輕易被認同的,他二人注定也逃不過世人固執交錯的眼光……她抗爭的方式很激烈,但成效甚微……她的母親,準確的說,是她的養母,對她有天大的恩情……敢愛敢恨的人絕不會薄情寡義,因而她很矛盾,糾結到發瘋,一邊是自己摯愛的人,一邊是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母親……如果是你,你會怎麽辦?”瑾回過頭,似問非問,看碧玉的眼神變得繚亂複雜。
碧玉沒料到有此一問,一時間無以為答。微抿了嘴唇,一臉動容,心上像是有一道縫隙被打開了。
瑾笑了一下,慢慢走著,步伐極慢。
“如果是我,我也隻能辜負愛人……因為這位小姐雖是名門之後,可也是罪臣之女,若不是得到養母的庇護和照料,她恐怕會淪落為一名官婢,甚至官妓……養母有一個外甥,那可是個威風凜凜的角色,年紀輕輕已是一方雄藩……他英姿颯爽、落拓不羈,可他的桀驁和固執無意中卻給他一心傾慕的表姐帶來了難以磨滅的傷痛……他堅持要娶她,他以為他們年少相識,必定情意無價,而她終歸會向他傾斜……樂師服毒自盡,想來那也是一個孤高驕傲的人……樂師決定用自己的死來為年輕的藩王鑄下一道無法逾越的坎……小姐聞訊趕來,已是太遲,樂師倒在她懷裏,用微弱的氣息,說了一個驚天的謊言——藩王要他死,親手給他下了毒……”瑾始終保持著那份語氣中的平淡,似乎那才是一個講述者應有的從容,“小姐終於嫁給了藩王,鳳冠霞帔,有著不可侵犯的名位……可你能想象嗎?那張鮮豔如血的紅蓋頭下是怎樣的一張臉,她不再是藩王所熟識的表姐……”
“我想後來的故事我知道了。”碧玉緩緩開口,心上像被壓了一塊巨石,不自覺又重複了一遍,“我想我知道了。”眼淚開始往外滲。
燈籠中的燭火跳躍得越來越無力,像是累極了。
申屠瑾不再繼續往前走,這條路,就這麽到了盡頭。
他站在黑暗中,王妃書婉說過的話一段又一段地在他耳畔重現。那些話,申屠奕不會知道,碧玉不會知道。斯人已逝,他不打算說給任何人聽,從前這樣,現在也這樣。隻得任由它們在心底爭先恐後地往上冒。
…………
“……我是罪臣之女,幸得落英夫人收養,養母待我恩重如山。自打懂事起,我就想著找機會全力去報答她的恩情。機會終於來了,那就是嫁給你叔父……”書婉說這話的時候,微微帶著笑,恬淡如水。她以為當時的瑾年紀尚小,聽不懂她說出的話。
…………後來,她默默佇立在冷風中,背影就像屏障,保護著自己,“申屠奕很好,可惜在那時,他偏偏是我想要拒絕的。”書婉轉過身,那些久遠的記憶在轉身的這一刹那,雲彩般倒流,“我迷戀著另一個人,他能辨出風的音調,能從管弦、金石、口鼻中詠出悲歡離合,可他卻告訴我,聲音並無喜怒,歡曲哭歌早已埋進聽者的心裏。於是我在他的箏笛之聲中,感受到草木鬱鬱蔥蔥、流水潺潺遠行,山高入雲、萬物隱顯……整個世界就像鋪展開來的繡錦,我的心裏滿載甘甜……最後,他與我告別,說來生再見……可是誰能擔保,來生還會遇上今生的牽掛呢?”書婉的淚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她帶著周身的痛楚,在往事深處跌跌撞撞。瑾下意識揉揉眼睛,隻覺視線模糊。
…………
“……後來,我進了王府、做了王妃……我總想著要用某種方式來報複申屠奕。我知道那個時候的他是喜歡我的,於是,我謊稱自己有難言之隱,不能生育,潛心修煉等等,我知道他不信,我們彼此過於了解……可他從未拆穿,一如既往地敬重著我……或許在他心裏,我就像他親姐姐一樣……”她笑著流淚,手裏的一枝梨花,花瓣正嗖嗖地往地上落。瑾在她眼裏,始終是個孩子,把心事說給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來聽,竟是她唯一宣泄的途徑。
…………
……她合上佛經,虔誠地告白,“……可是,我錯了。在欺騙他的同時,我深深地欺騙了自己……我其實比自己想象中更在意他……這種感情隨著歲月越積越深,竟一發不可收拾……但我終究錯過了,在我孤傲的心性裏,我無法坦露半點心聲……索性真的去信佛——我承認一開始我褻瀆了佛……在浩瀚的佛經裏,我學著過一種寡淡的生活……原來每一份失去並非一無所獲……”那時申屠瑾坐在她不遠處,不自覺說著這樣一句話:“莫言寡淡,滋味深長。”話裏盡是禪機。他早已不再是個孩子。
書婉微微一愣,心釋然了。
…………
王妃書婉的後事料理完後,碧玉終於有機會單獨見到申屠奕。
他頹然地把頭靠在長廊的一端,閉著眼,嘴上現出淺青色,人顯得消瘦、憔悴。
碧玉慢慢走到他身後,環抱住他的頭,心疼得無以複加。
他沒有睜眼,隻是把臉貼近她的手背,喚了一聲,“碧玉。”聲音中有一絲晦暗。
碧玉在他身旁另一側坐下,讓他枕在自己膝上,輕輕撫摸著他的臉。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
“你為什麽不說話?”申屠奕緩緩睜開眼,有些不適應突如其來的亮光。他的眼接連閉合了好幾次,終於將碧玉看得清清楚楚。他想伸手去撥弄她長長的睫毛,卻情不自禁地歎了一聲。
這聲歎息投進碧玉心裏,激起陣陣水花。
她咬咬牙,猶豫不決。
“你想問什麽,是嗎?”申屠奕察覺到。
碧玉彎下身,吻了吻他的眼眶,好半天才輕輕地問,“你心裏是不是很愛書婉姐姐?”
申屠奕默默點頭,“其實剛才我很怕你會問,你和書婉,我更愛誰?”
碧玉沒吭聲。
他坐起身來,凝視著碧玉的眼睛,擁她入懷,“我想告訴你的是,這是兩種不一樣的感情。書婉和我,是知己,是親人,我們沒能長相廝守,不是因為抗拒,而是因為彼此敬畏;而我和你,我們親密無間、心心相印,從來不需要找借口,也無需理由去敷衍和逃避。”
碧玉忽然覺得自己像一隻棲息在申屠奕肩頭的蝴蝶,斑斕無比、固執不已。
“我小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在姨母家裏……我也很早就開始喜歡她了,她就像姐姐一樣照顧我、寬容我……那些年裏,在我最無助、最孤單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她……我以為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我甚至沒有想過她會愛上別人……現在想想,真是荒唐、蠻橫的想法……”申屠奕笑笑,話多了些,苦澀的味道卻依舊濃烈,“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書婉忌恨我,也欺瞞我……我太熟悉她了,她不是善於心計的女人,相反很單純、很善良……可我竟然讓這樣一個女人忌恨了……那個樂師,是自殺的,沒人加害於他……大概隻是因為愛,他故意說是受我逼迫……他想讓書婉恨我一生一世,這樣,我們永遠也不能在一起……”
“不知為什麽,在她麵前,我總是理智得可怕,不像自己。我放不下自己的尊嚴、顏麵,就好像是要與她抗爭一樣,我反複提醒自己:不能輸。我尊重她的任何想法與選擇,因為對我而言,她即使不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親人……”申屠奕鄭重其事,像在檢討,又像是剖析。
“大王與王妃的情意果真無價”。碧玉低了頭,害怕他的目光將自己看穿:她在嫉妒,嫉妒一個不複存在的美麗倩影。
“我……如果在你和她之間,我隻能傾心去愛一個的話?你知道我會選誰?”申屠奕的話有著含混不清的殘忍。
碧玉猛地搖了搖頭,沒有絲毫信心和勇氣繼續傾聽,隻想逃離。
申屠奕卻抱緊了她,說出的話是前所未有的絕情,“那個人,不會是你。”
眼淚像瀑布,急速而下,水流湍急,濃淡相宜。
當時碧玉並不知道申屠奕做這個選擇的緣由,她更不會知道獲知這一切答案將會是在最後一次見他。如果可以交換的話,她寧願永遠不知道緣由,寧願永遠像此刻一樣滿腹委屈、肝腸寸斷。
真相其實並不殘酷,開在生離死別中的情花,沒有花期,隻吮血淚,才是真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