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39章 福兮禍兮 神交長嘯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8177

長沙王府。

王淓和花鈿坐在亭中的石桌旁,桌上有快馬加鞭送來洛陽的時令水果和精致無比的各色點心。兩人支開了左右,談笑風生、神情愜意,陣陣涼風襲來,彼此卻不約而同地歎了一口氣……她們雖然彼此並不把對方看做知己,可是在麵對共同的敵人——寂寞的時候,她們緊緊地凝聚在一起。

“王姐姐,妹妹見熾兒是愈發機靈聰慧了。”花鈿像是隨口說著,“姐姐真是有福之人。”

王淓神色得意,卻惺惺作態,“多虧上天眷顧……要不,我既無才韻、又乏胸襟,大王遲早要嫌惡……我實在比不了府上你們這些美人兒,不用開口說話,往大王麵前一站,梨花帶雨、楚楚動人,我見猶憐,更不消說大王了……”

花鈿心上冷笑著,麵上依舊恭謙,“王姐姐這番話可真折煞人了……妹妹卑微粗鄙,哪裏能與姐姐相提並論。姐姐在大王心裏的位置,豈是我這樣的人敢覬覦的?”

“鈿妃說話就是討喜,可惜……”王淓故作停頓,假裝長歎。

“可惜什麽?”花鈿迎合著追問,“姐姐可有心事?”

“心事倒沒有,煩心事卻不少。”王淓一臉不平。

花鈿心裏猜測出幾分,仍做懵懂狀,“姐姐還能有煩心事?妹妹一直隻當姐姐是府裏最為豁達淡泊之人……姐姐不用爭,一切就已經是屬於姐姐的了……”

王淓沉不住氣了,麵色也難看起來,“豁達淡泊有什麽用?不爭不搶卻連個清靜也落不著,這府上哪裏還有我們揚眉吐氣的日子……也不知大王是著了什麽魔了,‘玉顏竟不及寒鴉色’……”

花鈿心上一陣竊喜,忙跟著唉聲歎氣,“我這樣的女子受些委屈也就罷了,本來就是看人眼色、讓人挑剔的……隻是姐姐出身如此高貴,若也要放低姿態,取悅於人,心思用在討好獻媚上……何止是受了委屈,簡直是……”她刻意吞吐著、猶豫著,看到王淓有些急了,才滿打滿算地說出來,“恥辱。”

王淓心裏本來微小的火星一下子被點著了,這些日子的一些情緒更是猶如野草般迅速將火苗引到五髒六腑每個縫隙。

兗州王氏,經學世家、名門望族,祖上曾四世三公,聲譽甚隆。王淓有幸,以常人之資出生在這個家族;王淓不幸,出生注定了她孤芳自賞、心比天高,她一直以屈居於申屠奕側妃之位而耿耿於懷,更以得不到他的綿綿情意而憤恨不已。

她也嚐試過穿戴一新、聲音柔美地出現在申屠奕眼前,可他眼皮也懶得抬一下,微閉著眼睛對她說,“王淓,你身上的香粉味太重了,熏到我了……”

於是一氣之下,王淓決定不再把申屠的臉當做自己的陰晴表,他一舉手、一投足無需自己的關注。像一切身份低微的女人所做的那樣去討一個男人的歡心,從來就是令王淓嗤之以鼻的。可孤高冷豔並不能俘虜申屠奕的心,相反,王淓擁有的幸福感越來越稀薄、眼看就要消失不見。

見王淓一腔憤懣、心潮起伏不定,花鈿心裏愈發明朗,同為深情款款有心氣的女子,她本應感同身受,可此刻花鈿卻有一種滿足感——就好像自己承受的痛苦讓人分擔去了一半,整個人解脫了不少。她不動聲色接著說:“姐姐有子嗣,按理說是安枕無憂了……可是王府裏有子嗣的並非隻有姐姐一位……除了齊瀾姐姐,日後還會有別的妾妃侍婢會生養孩子……碧玉妹妹深得大王寵愛,怕是很快就會有喜訊傳來……”

王淓憤然起身,失手將一盤瓜果帶翻在地,自己也稍稍驚了一下。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慢慢坐下,“大王血脈綿延、兒女滿堂,當然是天大的好事。怕隻怕,有些姐妹命裏缺失了為大王延續香火的福分……就像花鈿妹妹你,多可惜……我想著都替妹妹惋惜……”

花鈿聽著王淓言不由衷的刻薄話,把怨恨壓在了心底,用一種極為緩和的語氣說:“姐姐也知道,花鈿舞姬出身,為了身形纖瘦,坊裏的媽媽們常叫我們服用一些陰寒之物,時間久了,也就失了做母親的福分……隻是,像我這般無福的女子,畢竟少之又少,就像碧玉妹妹,她不過機緣未到罷了……她那麽年輕,又貌美,加之大王看得跟心頭肉一般……”

“鈿妃,你想說什麽?”王淓粗暴地打斷了花鈿的話,她實在是不願再多聽哪怕一個關於申屠奕與碧玉之間恩愛有加的字。

“姐姐又何必動怒了?妹妹隻是心裏突然掠過一絲憂慮,與姐姐相關的。”花鈿神色自若,美麗的眼睛裏映著飄揚的塵埃,“大王一直未冊立嗣子,熾兒雖被看重,可鈞兒是大王的長子……雖說不是嫡出,但府裏上上下下也都明白,王妃是不會有子嗣的……妹妹唯一擔心的是,他日玉庶妃若生下小王子來,依著大王對她的恩寵,她若再工於心計的話,世子之位難免不落入他人之手……”

花鈿這席話無異於晴天霹靂,在王淓本已火海肆虐的心裏轟然炸開了。她一下子杵在那裏,臉上寫滿了孤立無援的表情。

夜間王府宴飲。

碧玉不勝酒力,又不習慣觥籌交錯之間的客套寒暄,草草敷衍了一陣,趁著申屠奕興致正濃、分身無術,找了個借口悄悄溜了出來。

外麵很靜,空氣很醇,碧玉忍不住狠狠吸了幾大口,竟然貪婪起花香和夜色來。

不知不覺碧玉便走到了一處池邊,有水的地方向來是她所鍾情的。此時此刻也顧不得許多,在一塊大青石上坐了下來。池裏的睡蓮還未開放,蛙聲也並不明朗,樹影稀疏,暗香浮動,有的隻是夜的獨白。

碧玉望著月亮開始發呆,不知怎的,在這月色迷蒙中,她的思緒卻愈發清晰了。她已漸漸適應了洛陽的生活,準確的說,是適應了紅牆綠瓦、庭院深深的生活,她每天能做的就是在府上四處走走、在廂房內信手翻看圖文典籍,有時也會寫寫字、做做女紅,申屠奕時常會來陪她,可他的來去倒顯得她的日子充滿了變數和不安。

有時碧玉甚至會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她倒羨慕起王妃李書婉來,起碼在書婉的世界裏,有著長久的寧靜和深遠,不會有那麽多無所適從和茫然無知——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腦裏正想著,忽然數聲長嘯響起,悠遠清越,曲折奔放,淡淡的神秘氣息縈繞其中。碧玉凝神聆聽,不由得心頭為之一顫,內心竟升騰起莫名的感動與驚喜,於是下意識四處張望。

後方不遠處站著一名男子,看不清臉龐,可身形眼熟,心裏正納悶,男子轉過身來,月光投射在他臉上,眸閃似星,隻是分不清憂喜,眉間泛著淺淺的倨傲之色。

“侯爺好興致。”碧玉起身行禮,難免有些尷尬。

申屠瑾笑著說,“我老遠就見玉妃在這裏,滿腹心事的樣子。索性吹幾聲口哨,把那些憂思都吹散。”

碧玉聽著他的話裏雖有幾分詼諧味,但生性中的風流浪漫卻濃烈得化不開,也笑笑,“早聽說侯爺是曠放灑脫之人,果然一言一行裏都帶著高邁脫俗。”

“玉妃還當這裏是筵席之間嗎?”申屠瑾笑容未褪,幽默地說,“你這可是明火執仗般的恭維。”

碧玉臉色泛紅,幸好暗夜是絕好的掩飾,她定定心神,輕聲說:“妾身嘴拙,讓侯爺見笑了。”

“你別一口一個‘侯爺’的,我聽著生分別扭……”申屠瑾抗議說,“最好跟叔父一樣,叫我名字。”

碧玉難免驚訝,一時間有些遲疑,論身份,自己隻是申屠奕的妾室,並沒有做申屠瑾叔母的資格。

申屠瑾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收住笑繼續說:“論輩分,我是侄輩,該喚玉妃一聲‘小嬸’;但論年齡閱曆,我是可以與玉妃做朋友的人……或許我這樣說有些冒昧,甚至冒犯。但我向來是個直白的人。”他誠懇地說,“行的端正自然也不畏流言蜚語。”

碧玉不知如何作答,隻好打岔說:“你的嘯聲清亮,充滿意趣,若有琴聲相諧,想想也別具一格、獨有韻味。”

“上次無心聽得玉妃與呂先生的談話,對玉妃的秉性和心誌稍稍有了一些明了。我這嘯聲,明誌也抒情,當然更多的時候,是附庸風雅、無病呻吟。不知道你能否聽得出?”申屠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碧玉先是搖頭,可接著說的話完完全全暴露了心跡,“我聽你的長嘯聲,像空中的大雁盤旋低鳴,讓人傷懷;又像是電閃雷鳴後的大雨傾盆,人的心也被淋透了……可在餘音繚繞裏,又覺得萬物複歸平靜、草長鶯飛,似乎先前的感觸都隻是曇花一現般的錯覺……”

申屠瑾靜靜沉思了一會兒,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嘯歌傷懷,念彼碩人’,嘯聲可遙寄相思;臨清流而高嘯,嘯聲疏散的是內心的積鬱;心有囊括天下之誌的人則高登門樓,仰天長嘯……此間種種,無需明言,都在這一個小小的哨中……”他吐氣如幽蘭,淡雅高潔引人入勝。

碧玉還是裝作搖頭,卻又情不自禁地去看他手中的那隻口哨,忽然想到申屠奕似乎從不吹口哨,竟傻傻一問:“怎麽不見大王身上帶著這個東西?”

申屠瑾神情驟然暗了,即便在夜裏也能明顯感受出,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慢慢吐出,“叔父很小的時候就會吹口哨,那是他的哥哥教的……也就是我的父王……”

碧玉見自己勾起了人的傷心事,忙說:“都是我不好,不該問這些……還望侯爺見諒……”

申屠瑾看著她輕輕搖了一下頭,“不關你的事。”忽又苦笑一下,“沒想到叔父其實比我還脆弱,他教會了我吹口哨,後來又教會了五王叔……可自己終究隻敢把哨子往最深的地方塞……”

碧玉聽著心上一陣生痛,一瞬間痛得呼吸好像也停止了,她淚眼朦朧地強作笑顏說:“都是夜太靜謐了,讓人平白無故就想起那些往事來……我不會安慰人,也不擅長說討巧的話,侯爺今日找了我這樣一個聊天的對象,心裏要懊悔不已了。”

申屠瑾笑笑,沒有反駁她的話,可不代表認同。

“我們逃避酒宴也有一會兒了,現在醉意也散得差不多……叔父他們怕是在四處尋人了……回去吧。”申屠瑾離碧玉稍稍近了一些,語氣溫和從容,像是為了讓碧玉寬心,他又說,“今日是我不知禮數,多有唐突,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碧玉笑笑,她從小甚少受到禮法約束,生來崇尚自然散漫,本不過分看重男女之防,可在王府呆久了,慢慢有了循規蹈矩的雛形或者說偽裝。

她當然清楚,無論自己與申屠瑾年齡有多接近,脾性有多相投,尊卑有別,身份懸殊,這是不容逾越的底線,隻有堅守這條底線,她的心才能慢慢梳理通透:她隻是申屠奕的妾妃,沒資格做申屠瑾的叔母,他即使叫自己一聲“小嬸”也隻是客氣,他可以擺明了不跟自己客套,但自己卻必須對他恭敬。

兩人一前一後往回走著,申屠瑾突然轉身說:“什麽時候你不當我是侯爺,我還與你聊天。”他顯然不了解碧玉此時的想法和顧慮,這種執著的天真近乎任性,“我喜歡跟你說話。”

碧玉淡淡一笑,“我可以不當你是侯爺,可是你能當你的叔父不是叔父嗎?”說完,依然笑盈盈地看著他。

申屠瑾一下子被噎住了,說不出話來。申屠奕是他的叔父,這無可更改;碧玉是叔父的妾妃,雖然位分不高,可終歸是叔父的女人。自己雖然光明磊落,並無覬覦之心,可豈能因為簡單率性的欣賞之情就把人置於風口浪尖?

碧玉見他糾結矛盾,陷在自責裏,有些不忍,略一鬆口風,“不過聽侯爺說話,很長見識,以後若有機會,你與大王交談時,可否允許妾身在一旁端茶侍奉?”

申屠瑾徹底笑了,笑是最有風度的表情。

兩人都在笑,毫無芥蒂、發自內心的微笑。

這一幕在旁人眼裏傳達著一種微妙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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