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呂嘉樂來了,在前廳。”申屠奕從碧玉手中拿過書,翻了翻,漫不經心地說,“別膩在書紙堆裏了,書呆子來了,噢,不,是太常博士來了。”
碧玉聽他話裏泛著酸,仍不忘諷刺,笑道,“都隻知長沙王器量非凡,看來是隻知其一,以訛傳訛了。”
申屠奕哈哈一笑,“快去吧,跟我拌嘴算不得本事,去跟前廳那個人拌去。聽說前不久在河南尹殷元皓府上,呂博士將一群談客駁斥得啞口無言。”
碧玉起身,微掂腳尖,敲了敲申屠奕的額頭。
前廳正中,呂嘉樂著一襲深色長衫,寬袖翩翩,腰間束帶,頭冠輕薄如蟬翼,點著幾顆琉璃珠,不鞋而屐,瀟灑隨意。
“嘉樂。”碧玉試探性地輕叫了一聲。
嘉樂回頭,麵部線條極為清雅柔和,他嘴角上揚,應了一聲,“碧玉。”
兩人都笑了笑。碧玉請他坐下。
“沒想到,再次相見是在這樣的場合。我不再是一介布衣,你不再是——”
“鄉野丫頭。”碧玉插話說,一臉燦爛。
嘉樂笑,搖手,“不是那意思。”
“還能是什麽意思?你以前叫了我多年的‘小村姑’……”碧玉裝出斤斤計較的樣子。
“其實今日我應向你行禮,叫你一聲‘玉妃’。”
“那你為什麽沒這樣?”碧玉問,眼波流轉。
嘉樂臉上掠過一絲茫然和失落,微微皺眉,慣常的憂傷凝聚在眉心,“其實我並不想遵從那些禮數,它們大都和遵從內心是相悖的。比如說你,無論身份容顏如何轉變,那都隻是世俗眼光對你的審視和注解,甚至誤判……我不否認從過去到未來,你一直在變,就連此刻我所看到的你都已經不是現在的你。但在我眼裏和心裏,你都是碧玉——那個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小女孩兒,我永遠的小妹。”
碧玉心上一陣感動——有些話聽上去貌似是磐石般的承諾,卻輕如棉絮、無從掂量;有些話聽著似乎不著邊際、天馬行空,卻讓人堅信不疑。
“嘉樂,你說的太玄了。那些高深奧妙的道理我不懂,可是我們之間的情誼是再明了不過。有時候我很崇拜你,你思慮深邃;可有的時候,我又覺得你會很痛苦,因為你活得太通透。”碧玉麵上仍帶微笑,心潮卻起伏不定。
嘉樂眼中一亮,神情舒展開來,“來時路上我就一直在提醒自己,見了碧玉不要再去整那些虛無空洞的東西,她若是聽了,必然猜想我沾染了文士之間的浮誇習氣。權謀和為官我不通也不想去通,撞得頭破血流都是應該;談玄論道,若是誤了萬民蒼生,才是真的不可饒恕。”
“嘉樂,此話言重了。既然已經身在仕途,在其位謀其職,已是造福百姓,官場傾軋、宦海浮沉,我們這些婦道人家哪裏知道其中的分毫厲害?想著‘獨善其身’恐怕也不易,‘允中守直’更是難上又難。要想超塵拔俗,似乎也隻能在清議清談中了。何況你現在身為禮官,教授太學,卻對名教心存質疑,所思所想自然是要超越凡俗之事。若真說到耽誤蒼生的人,那該是那些手握大權、心術不正的……”
門外傳來一聲咳嗽。
循聲望去,是一名十八九歲的少年,頭戴皮弁,細碎的寶石一閃一閃,好似夜空中點點繁星,白衣白裳,隱隱可見紫色神獸紋,腰間佩有一柄鑲金嵌玉的短劍。乍一看是一副眉目清秀的做派,可定神一瞧明明帶著一股桀驁氣,一雙眼睛分外明亮,卻與明媚無關,隻是讓人一味揣測有著這樣眼眸的人會有怎樣的心事。
“這位夫人接著是要說王公顯貴嗎?”他的聲音很柔和,但人聽了並不能將懸著的心放下,相反更加局促不安了。
碧玉穩穩心神,稍稍思量,笑著行禮說,“這位公子進入王府不用通傳,信步遊走如返自家,想必不是外人。”
少年微微一愣,旋即笑了。
“妾身見過侯爺。”碧玉恭敬而淡然。
嘉樂顯然不知來人身份,但此刻心裏也是幾分明了,碧玉衝他笑笑,說,“呂大人,這位是襄陽侯。”
“臣下見過侯爺。”嘉樂從容行禮。
“你二人怎麽突然禮數這麽多……我要替自己辯解一下,我來前廳本是想找叔父,無意間聽得你二人談話,一時覺得有趣,便多聽了幾句。如果不是擔心聽到這位夫人的責備之詞,我定不會冒然打斷二位的興致。申屠瑾唐突了,還請見諒。”
“是侯爺太客氣了。妾身自不量力,貽笑大方才是。”
“臣言辭失措,是臣的過失。”
……
“瑾。”申屠奕人還沒進前廳,聲音先迫不及待了。
申屠瑾正和碧玉二人坐定閑聊,一聽申屠奕到了,噌地一聲站了起來,“叔父。”那一瞬間倒真像個單純調皮的孩子。
申屠奕欣喜地握住申屠瑾的雙肩,仔細端詳了一番,鬆手,捶了他一拳,“你這小子,醉心田園山水,做你的快活神仙,叔父俗務纏身、心焦力瘁,上次還差點兒去給陰帝請安……硬是沒見你半個影子啊。”
“小侄慚愧。淮南漠北、關內塞外到處跑,想著與世無爭,結果盡遭惦記。個中曲折一言難盡。叔父府中今日有貴客。我來前沒做招呼,本意是給叔父一個驚喜,結果也不知道是不是不速之客?”申屠瑾使了個眼色,申屠奕意識到自己無意中冷落了外客,忙說,“這位呂先生是我的舊相識,跟玉妃也有交情。今日府上大喜,不知道呂先生肯不肯賞臉,陪我和玉妃給襄陽侯接風洗塵,也順道款待先生……隻是這樣太委屈呂先生。”
嘉樂對申屠奕說不上敬愛,也說不上厭惡,兩人之間有一種微妙的抗衡,相互製約、相互傾斜,無涉高低上下勝負,隻是始終刻意留有距離,像是保護自己,更像是將對方置於自己波及的範圍之外,這倒像是在保護對方了。
嘉樂隻得客套說自己十分榮幸。他本擅長的是推脫,或輕描淡寫不著痕跡、或言辭犀利不留情麵。可是麵對申屠奕、麵對碧玉,他的那些格調和原則似乎也是可以妥協的。他所畏懼的,並非王侯;他所在意的,也並非得失。
碧玉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多少有幾分沮喪,她惦記著還有好些話沒告訴嘉樂,她想著該尋個機會。正想著,聽到申屠瑾似乎提到了自己,“叔父,這位玉妃可是府上的新妃?”
申屠奕回答,“正是。上次喜酒你沒喝上,今晚補回來。”說完,看一眼碧玉,滿眼充盈的喜悅。
申屠瑾心如明鏡,掃了一眼眾人的表情,笑意從心頭泛起,“我來時,玉妃正與呂先生談論,被我冒昧打斷了……想著應該還有事情未交待明細,不如叔父先陪我到這府中閑逛一番——畢竟是處新宅子,我得尋處自己中意的廂房,而且還得拜見叔母、看望兩位從弟呢……”
申屠奕笑著應允,心想自己今日虧待了碧玉和呂嘉樂,可隱隱的私心又覺得讓碧玉單獨和嘉樂在一起,有種說不明的滋味,跟爭風吃醋沒多大關係,他自信這點肚量還是有的。他對呂嘉樂的感覺一直不好不壞,他總覺得這人過於孤高,若是以身犯險或者劍走偏鋒,應該是個可怕的角色。
申屠奕走到碧玉跟前,拉了拉她的手,輕輕地說:“我陪瑾走走,你和呂先生好好聊聊……累著了就先回房休息一會兒,待會兒我差人去請你。”
碧玉點點頭,無意中見申屠瑾用一種與笑雷同的表情看著自己,忽然有些窘了。
見申屠奕叔侄走遠後,碧玉招呼嘉樂重新坐下,又讓仆人換了熱茶。
“嚐嚐吧,我曬的木樨茶。”
嘉樂點頭,伸手拿過茶盞。
“嘉樂,大王今日見了侯爺喜出望外,若有不周全的地方,你不要放到心上。”
“你說笑了……你知道的,我最不在意的就是這些東西。”嘉樂淺淺品了一口茶,“果然醇香。”
碧玉像是笑自己,“我怎麽也跟你客套了。”稍稍停頓,目光悠遠,“還記得清遠山的木樨樹嗎?你家門前那棵合抱不交,據說已經數百年了,每到花開的季節,樹下一片金色,黃澄澄的,無論有風無風,香氣沁人得厲害,人嗅了隻想沉沉睡去,連夢都是香甜的……嬸嬸最拿手的木樨蓮藕糕也是從小吃到大的……”
嘉樂心裏沉重起來,靜靜地一言不發。
“嘉樂,我來洛陽前見過嬸嬸了。她依然愛笑。”
“可我知道她身體並不太好。”嘉樂十分傷感。
“我知道你肯定考慮過把嬸嬸接到身邊照顧。可又礙於某些原因,猶豫不決。”碧玉看著嘉樂,好像要看透他的心思。
嘉樂輕歎一聲,“我何嚐不思念母親?隻是這京城是個是非之地,現在局勢並不明朗,暗流湧動……碧玉,你聽過一句話嗎——‘吐珠於澤,誰能不含’?”
“明珠出於水澤,世人皆取而含之。”碧玉一臉慎重,口吻平和,似乎隻是就理論理,“可我還聽說過一句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嘉樂神情有些痛苦,心也痛了起來,沉思了一會兒,下定決心說:“我盡快去接母親過來……每一天都無法預料,既然如此,盡一日孝心便能讓母親多一日安慰。”
碧玉想笑笑,可是心裏有根弦也被觸動了,她又何嚐不想念自己千裏之外的父母?可她卻不能將他們接到近旁頤養天年。她的苦衷要比嘉樂更為糾結和無奈。
她終於還是擠出一抹笑來,這抹笑雖然微弱,可還是很好地掩去了內心的衝突矛盾,“這樣甚好,我也十分想念嬸嬸。”
嘉樂臉上也露出一抹笑來,雖然並不厚重,但也絕不勉強,“我總是猶豫,在很多重要的事情上猶豫不決、患得患失,到頭來,發現自己其實失去得更多。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如果當初我不曾猶豫,或者今日的你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搖搖頭,不再繼續說。
碧玉心領神會,報以一笑。
她忽然說,像是忽然說,卻是一直縈繞在心頭的疑和迷,她還是必須聽他親口回答,“你和綺夢小姐……”
嘉樂埋頭一笑,誠懇坦然中幾絲惆悵仍揮之不去,“我出身不高,她是世家女……她的名聲、山老師的名望我沒法不去顧及考慮,可是心裏又實難割舍……”
“他們父女最不在意的,你又何必顧慮?”
“我不能把他們做出的犧牲當做理所當然的事情,哪怕他們並不讚同那是‘犧牲’——可實實在在的,他們會受到一些傷害。湘州別駕馬廣約出身高門,因把女兒嫁給富戶祝丘平之子,而祝家門第不高,被認為‘婚宦失類’,對親族是一種侮辱……馬廣約被削職為民,還下了獄……馬小姐也遭盡嘲笑……”
“這叫什麽人倫天理?寒族之女可嫁入名門,寒門、役門的偉岸男子為何娶不得士族小姐?馬廣約的事情我聽說了,那是人從中有意挑唆,好不容易抓到的把柄,當然要小題大做。”碧玉憤憤不平,聲調和語氣不那麽平穩了,“你和山小姐的事情與這並不相似。不過你顧慮得這麽周全,可見心裏是十分在意山小姐。這點我倒有些許妒忌了。”說完,慧黠一笑,氣氛頓時緩和了許多。
嘉樂起初有些尷尬,聽了碧玉的這番話,竟也笑了,兩人之間有種默契,遠離了男女之間的纏綿之愛,心意仍能相通。
“碧玉,其實我骨子裏是個特別虛偽的人,一方麵有‘萁山之誌’,歸隱之心;可另一麵,又把官職名位看成‘雞肋’——起先我還以為我會視之如糞土,”嘉樂夾了幾聲冷笑,“我在內心深處是焦躁不安的,想著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可又不屑於與周遭一些人噓寒問暖……我希望有一天,能真正把自己從枷鎖中釋放出來,我想那時我與山小姐就是真正平等了……與許多人也是真正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