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20章 生死茫茫 蛇血似火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7867

申屠奕躺在床上,已經躺了一個多月,傷勢不見好轉。醫官們束手無策,一個勁兒地搖頭。楊鵠聽見這群人的歎息聲就忍不住發火,秦墨總是及時製止他,麵色從容,卻也掩藏不住愁意。

申屠奕臉色慘白,嘴唇枯裂,不知名的慢性毒藥開始滲入他的身體,速度很慢,一點一點地吞噬著他的耐性與期望。他並不害怕死亡,可他現在有了牽掛,開始對生戀戀不舍起來。

他的牽掛絕非名位榮耀,絕非權力威儀。他不是一點兒野心沒有,爭權奪利的暗流在他的血液裏湧動卻又形成一眼慢慢盤旋逐漸寧靜的漩渦。可他此時唯一的念想卻隻是一位姑娘,一位對他不冷不熱、愛搭不理,既不害怕他,也不親近他的可愛姑娘。申屠奕隻要一想到碧玉那天真無邪的眼神、微微上揚的嘴角就心湖蕩漾,這個姑娘生得小巧玲瓏,脾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愛頂撞自己,還愛流淚,有時溫順,有時倔強……申屠奕在她麵前再也不是眾人仰望的皇子,不是雄霸一方的藩王,不是瀟灑多情的貴少……她甚至不止一次明確表示自己對他的反感,這讓申屠奕一度大惑不解,他以為他可以給女人一切她們想要的東西,女人難得不是唾手可得的嗎?

此刻他笑了笑,笑容看上去疲憊且空洞。他已經離開碧玉有一段時間了,離開郡國之前,他沒能來得及告訴她一聲。可想來她也應該不會介意,她並不想見自己。雖然那時的申屠奕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去顧及碧玉的意誌,他會用一種強硬的態度把碧玉帶回府中。可現在命懸一線的他,已經不再那麽武斷,若是從碧玉那裏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溫情和愛,倒不如選擇相忘於凡塵,放手去成全她和那個自己並不看好的讀書人。

可碧玉心裏真的一點都沒有自己的位置嗎?自己對她吐露心聲不帶一丁點兒矯情,她全然不能明白麽?申屠奕拿不準,他覺得自己好像是敗了,戰場上況且不能百戰百勝,情感上又怎能保證不會敗得一塌糊塗呢?他搖頭歎息,身旁的人見了都止不住傷心,幾個婢子悄悄背過身去抹眼淚,他們都以為申屠奕是在為自己的命運惋惜。

申屠奕又想起自己的胞兄楚王申屠緯來,他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二十五歲上。時光荏苒,哥哥的麵容依然清晰可見,他溫和儒雅,灑脫自如,自己小的時候總希望長大後能像哥哥一樣,行事穩健,文雅謙和,無需使用犀利刻薄的言語,卻能讓人心悅誠服。可造化弄人,他別無選擇地成了一個舞刀弄槍的武夫。“武夫”是申屠奕內心深處對自己的定位,他無情地嘲弄自己,可紅刀白刃注定了是他人生的開始,那麽他人生的結束呢?會跟他哥哥一樣,也定格在這二十五歲的年華上嗎?也死於一種毒藥嗎?

申屠奕也是見識廣博的人,他四處征戰,掃平了很多興風作浪的胡人部落。他見過藍色眼睛的外族美女,聽過獨具韻味的胡琴羌鼓,吃過烤全羊和上等的奶酥……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一種什麽毒藥。

放箭的人似乎並不想讓他死,因為他完全可以使用見血封喉的劇毒;放箭的人也似乎不想讓他活,因為他用的這種毒藥中原罕有解藥。申屠奕不免猜測這件事情與四弟、河間王有關。可他們這麽做目的又是什麽?是想煎熬他嗎?是想讓他盡可能地死得慢一些嗎?他知道四弟申屠鷹一直對自己有敵意,可歸根到底,那些錯誤並不是申屠奕造成的,他自己的母親沈淑儀又何嚐不是一個十足的失敗者。兄弟始終打斷骨連著筋,他又何苦狠下殺心?

同樣是屬兄弟,五弟申屠玥卻讓他引為知己。

申屠奕和申屠玥真正建立兄弟情義是在申屠奕十六歲那年重回宮裏。這個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弟弟異常地通達事理,他敬重每一位哥哥,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久別多年,申屠奕對申屠玥的印象還局限在那個追在他身後,衝著風箏快樂歡呼的小男孩。

小男孩會慢慢長大。那時他十二歲,小小的,如同一尊精美的雕像,可開口說起話來,卻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穩重與老成。他喚了一聲,“三哥”,便飛快朝申屠奕跑去,臉上洋溢著喜悅之情,“三哥,我總算等到你回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申屠奕有些驚訝,可沒能掩蓋掉語氣中的冷,“難道你不希望我一直呆在常山嗎?”申屠玥一拍申屠奕的肩膀,“那是小人才有的心思,大丈夫豈能有這等齷齪之心?”

申屠奕又是一驚,這個小了自己四歲的弟弟,說話的神態和語氣竟然像極了已故的胞兄。他不露聲色道:“五弟,我回來了,意味著本來屬於你們的東西可能要變少。”申屠玥笑,“什麽是應該屬於你的,什麽又是應該屬於我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們隻是帝王家的附庸,是對坐在龍椅上的父兄稱臣的,我們能有什麽,不能有什麽,都得仰人鼻息。”申屠奕一下子覺得這個弟弟不是池中物,心生了幾分好感,可麵上還是不肯現出來,繼續問:“你剛才說你知道我一定會回來,為什麽這麽肯定?”這次申屠玥笑而不語,申屠奕不甘心,反複追問了好幾次,申屠玥這才一咧嘴,笑道:“你的風箏還在我手裏,你說過那是你最喜歡的風箏。”申屠奕哈哈大笑起來,“我說過嗎?我早就不記得了。”申屠玥一拉申屠奕,“三哥,我們去放風箏去。”

申屠奕在申屠玥那裏見到了那隻小小的風箏,它很舊卻又很新,申屠玥小心翼翼地把它從幾層綢布中取出來,麵帶遺憾地說:“三哥你走後,就再也沒人帶我放過風箏了。”申屠奕正要開口,又聽得申屠玥小聲嘀咕,“我才不要跟幾個丫鬟、黃門太監一起放風箏呢。他們應該去陪大哥。”申屠奕心領神會,看了看申屠玥手中的風箏說:“它已經不能用了,估計也飛不起來了……它這麽普通,怎麽會是我當年最喜歡的風箏呢?”

申屠玥雙眼閃亮,輕輕晃了晃頭,“那有什麽奇怪?最美的東西都隻是在記憶裏。”

從那以後,申屠奕和申屠玥的交往開始密集起來,他教會了這個弟弟喝酒、吹口哨,也教會了他拿劍引弓。他甚至偷偷帶他出宮去了一次青樓,當然,那也是他第一次去煙花之地。兩兄弟差點兒被一群花枝招展的俗豔女人生吞活剝,於是落荒而逃,躲進一處深巷裏,兩人對視,不禁哈哈大笑,申屠玥狠狠地捶了申屠奕一拳,“三哥你在戲弄我,那群女人身上的胭脂味熏得我直想吐。可不是你說的荷粉含香。”申屠奕差點笑出眼淚來,半晌才說,“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是這麽回事。”

申屠奕中箭以後,申屠玥幾乎每天都前來看望。他從民間尋訪了許多號稱藥到病除、妙手回春的神醫,結果都是無功而返。他又從廟裏、道觀裏請來一些自稱通靈的大師,可眉毛胡子皆白的老和尚也無能為力。他聽說一處深山裏住了一位性格怪癖、醫術高超的“鬼醫”,隻跟人一對一的見麵交談、討價還價,便毫不猶豫地親自動身相請,結果山路險峻,自己跌下山穀裏,摔傷了腿,可他顧不上自己的傷勢,硬是強忍巨痛,把鬼醫請出了山。極其富有諷刺意味的是,鬧了這麽大的陣勢、造了這麽玄的名聲,鬼醫也不過是虛張聲勢,泛泛之輩而已。

申屠玥氣得指著龜縮一旁、沽名釣譽的鬼醫說:“你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怎麽有顏麵以醫者自居?我看你是鬼話連篇才叫的‘鬼醫’吧,你也就能醫好鬼,因為沒人見過鬼……”申屠奕靠在床頭,哈哈大笑,“五弟啊,你就別生氣了。回去先把腿傷養好,三哥這條命順其自然,本就是上蒼給的,它現在想收回去,我們也攔不住啊。”申屠玥臉色沉鬱,像是生了申屠奕的氣,“三哥你再要胡說,我就去把這洛陽城內知名不知名的庸醫術士全清理了,省的以後再有什麽‘扁鵲重生,華佗在世’出來招搖撞騙……”申屠奕忙改口,“五弟啊,你這些年在封地,脾氣見長啊,三哥我從不避口諱,你莫要往心裏去,跟你開玩笑呢。”“哪有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的,三哥你是灑脫了,留了我們這些凡俗之人枉費心力。”申屠玥好像是真的生氣了。

這時,一直蜷縮著、剛被臭罵了一通的自名“鬼醫”的人戰戰兢兢開了口:“三殿下這毒能解。”申屠玥正要踹他一腳,被申屠奕拉住了,“五弟,你的心意我領了。聽聽他想說什麽,這人我看著喜感,甚是有趣……”申屠玥瞪了鬼醫一眼,想了想申屠奕剛剛說的話,忽然笑了,實在是這名“鬼醫”著實可笑:額頭又窄又扁,鳩形鵠麵,偏偏脖子粗壯,聲音還脆邦邦的。申屠玥搖了搖頭,“我怎麽會信這樣的人?”

“鬼醫”得了申屠奕的許可,開始小心翼翼說起來,“我有個結義兄弟,是個羯族的巫醫,能解各種毒蟲巫蠱之毒……”見申屠奕和申屠玥都用一種連懷疑都不願施舍的表情望著自己,忙強調說:“五殿下說的對,小人確實徒有虛名,可我這兄弟,是有真本事。我當年誤飲了一種毒樹的汁,口吐白沫,神智皆亂,四肢抽搐,家裏人想盡辦法卻無力回天,隻好將小的扔到山溝裏,窮人家哪裏買得起棺槨……正是這羯族兄弟,采藥時發現了我,將我救活了……其實,我那兄弟才是真正的‘鬼醫’……小的不過是打著他的幌子行騙……”

見這人的話說的信誓旦旦,申屠奕兄弟倆對望了一下,申屠玥先說話了,“你若為了活命,敢用謊話誑我,我保證你死得比上次中毒還難看……”申屠奕拍了拍他後背,慢慢地說:“不妨把你那異族兄弟請來一試。”他的話更多的是為了寬慰申屠玥的心。申屠玥心裏明朗,衝那人說:“我這就派人隨你一起去請‘鬼醫’……你最好不要耍什麽花樣……”

第二天,真正的鬼醫來了。鬼醫眼睛散著幽光,高鼻深目,整個人寒森森的,像是來自幽冥世界一般。他隨身帶著一個竹篾簍,蓋著蓋子。

鬼醫始終麵無表情,他既不把脈,也不望診,隻是用手蘸了一點兒申屠奕傷口上的血跡,然後把手伸進隨身帶的竹簍裏,蓋子沒有完全打開,看不清裏麵裝了什麽。

一會兒,鬼醫把手拿了出來,他的手指滲出了血珠,細細一看,多了一排像是被什麽動物咬出的齒痕。申屠玥拔出劍來,厲聲道:“你休要在這裏裝神弄鬼,你簍子是不是有蛇?”一聽“蛇”字,屋內的幾個小丫鬟嚇得“啊”地叫了起來,花容失色。

鬼醫朝申屠玥深深鞠了一躬,“五殿下好眼力。蛇本是萬物之靈,人們卻把它當成萬惡之源。”又朝申屠奕鞠了一躬,“三殿下可命人將簍裏的蛇殺掉,蛇血放幹——這蛇血就是解藥。”

“你胡扯什麽?你這分明是想害我三哥。”申屠玥大怒,“我看你還不如你那個騙子弟弟。”鬼醫的神色依然是淡淡的、冷冷的,不卑不亢地回答說:“五殿下信也罷,不信也罷,若是不放心,可將我關進牢中,等三殿下痊愈再將我放出。”申屠玥一驚,將劍收回劍鞘。

“也罷,死馬當成活馬醫吧。”申屠奕一揮手,“送這位異族醫者。”

申屠玥忙說,“三哥,還是先扣下他吧。”

申屠奕搖搖頭,麵色煞白,聲音有些弱,“不必了。生死有命。誰都怨不上。”

鬼醫留下竹簍,謝過,離去。

竹簍裏是一條數尺長的蝮蛇,毒信嘶嘶作響。

當一碗蛇血端到申屠奕床邊時,在場的人都禁不住後背直冒冷汗。申屠玥接過碗,沉思了一會兒,“三哥,還是不要了。我們有的是別的辦法。”

申屠奕淡然一笑,“沒事兒,以毒攻毒,說不定歪打正著了。”

他從申屠玥手中拿過碗去。他已經離開碧玉快半年了,對於她來說,他的離開沒有半點征兆,碧玉會在乎他言而無信嗎?他很想知道,迫切地想知道。

他申屠奕從來做的都是旁人不敢的事情。區區一碗蛇血,何足為懼?有時行軍打仗可是蛇血都喝不上。申屠奕笑了笑,燦若辰星,碗一傾,頭一仰。末了,還用手擦了擦嘴角。此時,申屠奕因受傷而格外慘白的臉色與嘴角火紅的蛇血相映襯,美得竟有幾分邪。

半個月後,申屠奕竟然奇跡般痊愈了。鬼醫不愧是鬼醫,申屠玥說的很對,鬼醫確實能醫好鬼,雖然沒人見過鬼。可申屠奕心裏很清楚,自己這次是真的差點兒做成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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