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年代並不重要,朝代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個浩瀚飄渺的世界,我曾像一顆塵埃短暫浮遊過,我飄舞的姿態像風箏,像柳絮,像雪花,又像音符……
落日的餘暉中,一隻毛皮泛著棕色光澤的肥碩野兔一頭紮進茂密的草叢裏,頓時沒了蹤影。
騎在馬上的申屠奕不禁皺了皺眉頭,冷峻的臉上再無多餘的表情。天色漸暗,他環顧四周,隻見好幾條小道四通八達,遂問:“楊鵠,這裏是什麽地方?”
緊隨的一名將領回答說:“大王,此地離夙山不遠,應還在清遠之內,隻是清遠地形複雜,山路崎嶇,精準位置難以辨明。”
申屠奕揮了揮手:“罷了,孤王有些口渴,你去附近尋戶人家討些茶水來,順便打聽個方位。料想這深山僻林,野物眾多,定有獵戶人家。”楊鵠下馬,領命而去。
層巒疊嶂,雲深不知處。楊鵠沿著曲曲折折、布滿青苔的山間小路前行,心裏卻犯了嘀咕:此地幾經戰亂,早就十室九空,這深山老林中恐怕難有人家。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卻又努力的搜尋著……半山腰疑似有幾間茅屋掩映在樹木之中,楊鵠快行幾步,瓦房便逐漸顯露出本貌,“還真讓大王說中了。”楊鵠自言自語,心中大喜。
這一天再尋常不過了,可又有哪一天能讓人通徹往昔與未來呢?
父親上山去打獵,母親去了集市賣布,眼見著黃昏將至卻都未歸來,梁碧玉熱了熱桌上的飯菜,又到院子中把小雞趕回柵欄裏,便開始繼續繡起荷包來,荷包上有呂嘉樂最喜歡的花——幽蘭,“……他真是一個清高的人,會喜歡這種不染一點兒塵埃的花……”碧玉這樣想著,卻是滿心的歡喜。
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碧玉趕緊停下手中的針線,想著定是父母歸來……匆匆跑向那扇冥冥中注定會通向另一個世界的木門。
輕輕的打開,一如既往,殊不知道她已為自己打開了一扇將在天堂和地獄中輪回的門。她青澀無憂的生活就在這一刻定格為過往。
意料之外,門口站著一個麵相有些凶悍,但此刻又顯得極為客氣禮貌的中年男子,隻見他身著褐衣,天生虯髯,一副將士打扮,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他似乎是怔了一下,但立馬正色作揖:“姑娘,事有倉促,多有打擾。我家主人狩獵迷了方向,勞煩姑娘討口水喝,順便指個路”。碧玉回了禮,顧不上多想。母親常說,要有一顆善良的心,盡量幫助那些有求之人。牢記著母親的教誨,此刻碧玉隻需到廚房取出茶具,盛好茶水而已。於是她讓褐衣將領在門外等候。片刻,她取好茶水,放入竹籃。茶是碧玉自家釀造的山茶,摻了金銀藤,水是山間清洌洌的溪水,這樣熬煮的茶,想來不會太差。
碧玉將籃子遞給前來討水的將士,他雙手接過,目光卻仍然注視著碧玉,碧玉心上有些慌亂,以為自己剛才言行失當。
中年將士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爽朗一笑:“姑娘,我想請你跟我一起走一趟,一來可以順便取回茶具,更重要的是,我家主人還等著熟路的人指點呢。”原來如此,碧玉難為情的低下頭:“軍爺帶路便是。”
雖不常出門,但下山的小路梁碧玉卻也走了百十來回,小時候,她和呂嘉樂就沿著這條小路追蜻蜓,捉蟈蟈……眨眼間,十多年的日子就這樣在指縫中溜走了。呂嘉樂幾年前拜在名士山儼度門下,從此歸期難料……而碧玉最大的樂趣就是站在這條他回家必經的小路上等候著,一想到他那頎長的身影,溫暖的笑容,碧玉的心便不再矜持……
不知不覺,已到山腳,那裏果然集聚著一群人,十名左右官兵模樣的人簇擁著一名騎在棗紅色馬上的年輕男子,官兵們一色裝扮,看上去訓練有素。幾匹馬被拴在不遠處的一顆大枳樹下。
楊鵠提著裝有茶水的籃子幾大步跨到申屠奕麵前,行禮。
碧玉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會有這樣的排場和架子呢?她不自禁的朝他望去,這名男子背對著她,加上有一定的距離,碧玉隻能看見他高挽的發髻、綴滿珠玉的金冠、腰間的佩劍以及黝紫的華服,身型居然與她心心念想的呂嘉樂有些相似,不知不覺中,碧玉有些恍惚了。
隨從給這名華貴不俗的男子斟上了茶,男子一飲而盡,碧玉暗自料想他今生都不會再喝到比這更醇美的茶水。果真,他相當豪邁的讚賞道:“好茶,唇齒留香。”其餘的兵士也對茶水讚不絕口。看到眾人痛快淋漓的樣子,碧玉頓覺此行值當。
楊鵠俯在申屠奕耳邊私語,片刻,申屠奕調轉馬頭,轉過身來——竟是朝碧玉的方向看來……他緩緩轉過的側麵如同一尊線條硬朗流暢的雕像,眉宇間英氣逼人,嘴角似笑非笑,眼神中則是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他就這麽看著碧玉,絲毫不退卻,碧玉隻好低了頭,麵色紅潤:一個十六歲的女子哪裏禁得住陌生男子如此的打量……
那日碧玉穿了一件粉底白花的布裙,頭戴一隻簡潔的白玉釵,那是母親多年來一直珍視的東西,雖是俗物,母親和她卻是愛惜有加。碧玉看不見自己的樣子,隻看到他的表情裏有無數猜想。後來,在申屠奕的臂彎裏,他回憶說:“那個時候的你,裝扮極為樸素,但也沒能掩蓋住那份空靈和婉約。你不是絕頂美麗,絕頂美麗的女子多半俗氣,不能像你一樣秀而不媚,清而不幽。我遊戲人間慣了,忽然有種牽腸掛肚的感覺,這讓我很不適應,但同時,我卻暗暗欣喜,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能改變我,不,是我能為他人改變。很幸運,我遇到了你。”
申屠奕在那一瞬間確實被觸動了。楊鵠俯在他耳邊的一句:“好花兒生長在僻鄉村,大王,此處有佳人。臣帶她來給您指路了。”申屠奕全然沒把這位貼身隨從的話當回事兒,殊不知楊鵠跟隨他東征西走這些年,早已摸清了他的脾性,甚至包括他中意哪一種類型的女子。此刻,他斷然沒有想到如此窮鄉僻壤,會有這樣讓人眼前為之一亮的女子,因此在見到梁碧玉的那一刻,在那玩世不恭的表情下,申屠弈徹底神遊了:這樣一個姑娘,眉眼如畫,雲鬢微鬆,低頭嫣然,清新得如同雨後的瓊花……他向來鍾情如此恬靜的身影。
楊鵠輕碰了一下申屠奕的衣角,這下算是回過神來,申屠奕衝著麵前不遠處的碧玉微笑說:“姑娘,能否近身一些?我有話要問你。”
聽到對麵陌生男子更為唐突的召喚,碧玉拘謹得不敢抬頭,更不敢前往。楊鵠走到她身邊,輕聲提醒:“姑娘,我家主人請你近幾步說話。”
碧玉不知如何是好,猶豫之際,棗紅色大馬卻已來到近旁,碧玉盯著馬蹄,頭埋得更低了,隻覺有人下了馬,黝紫的衣袂飄飄起舞,玉帶鉤上的蜻蜓眼雅致非常,佩劍上蔥白的穗子像極了一朵含苞欲放的梔子……碧玉能感覺到他就在近旁——這個男子竟然散發著淡淡的蘭麝香氣。而他的呼吸,似乎伸手就能抓住,那是一種夾雜著幽蘭與木桂的氣息,清冷遙遠,細品卻又甘辛綿延。
“姑娘,請問夙山怎麽走?”申屠奕雖彬彬有禮,卻掩藏不住一種骨子裏的高傲。他一定很少向人低頭吧,豪門望族家的公子大抵都如此,碧玉猜測著,緩慢抬了頭,指向西邊靠近山崖的一條小路:“公子,那條便是。估摸半個時辰,就到夙山了。下了夙山,就會有官道。”
申屠奕和碧玉的目光在一刹那間交匯,旋即擴散開來。碧玉清楚地看到申屠奕的臉,那份耀眼和鮮明,猶如明珠美玉落在瓦礫石片間。而碧玉兩眼一閃一閃的無辜神色,也讓申屠奕記憶深刻。
“謝過姑娘。”良久,申屠奕才開口。一躍而上,轉身離去,再無多餘的話。
看著漸行漸遠的一隊人馬,直到黝紫色和棗紅色在小道拐彎處消失不見,碧玉才徹底鬆了一口氣,但很快,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莫名的惆悵。她不知自己在惆悵什麽,一個人慢慢回到家,卻像落了一樣東西在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