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僧是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所言確實不假,貧僧主理庶務,卻並不以為恥,心中有佛,則所見皆佛,貧僧與眾師兄弟並無二致。”
“不錯,”蘇容意說:“可是世人卻多以為大師是那等愛金銀的庸俗之人。”
蘇容意身後的鑒秋一驚,她就是那世人中的一個啊,小姐你好不給麵子。
慧倫的臉色稍變,難道她就是特地來侮辱自己的?
蘇容意卻從懷中掏出一把精致的木梳子。
“我知大師心中所想,願盡一些綿薄之力。”
什麽東西?
慧倫的兩個徒兒都瞪大著眼睛仔細看了又看。
怎麽看都是一把梳子啊。
她送和尚一把梳子?她這不是侮辱師父又是什麽?!
真是無禮至極。
慧倫自認修養極好,深吸一口氣道:“施主,貧僧並無還俗的想法,施主恐怕猜錯了。”
蘇容意哈哈一笑,“我不是拿大師打趣,也不是借此侮辱大師,而是為大師提供了一個想法。”
她繼續:“大寶濟寺百年名刹,每日慕名而來的香客不知凡幾,固然寺中高僧們不需要,遠道而來的香客們卻需要吧?”
慧倫自覺明白了她的意思,回道:“施主的想法固然是好,然而佛家寺廟,重在弘揚佛法,渡人向善,並非重於表相,想必佛祖看的也是信徒之虔誠,而並非其衣冠。施主這份禮,卻是送的多餘了,本寺並不需要。”
蘇容意笑著揚了揚手裏的檀木梳子,“大師口口聲聲不重表相,誠心向佛,可是卻與外頭諸人一般庸俗。”
堂中的小和尚們都聽不下去了,“施主,你……”
慧倫揚手打斷他們,“願聞高見。”
“大師覺得這梳子就僅僅是梳子,對你們和尚百無一用,您瞧世人尚且不看表象,為何卻對一把梳子如此刻薄?”
對一把梳子刻薄……
一把梳子還能看出朵花來嗎?堂中的小和尚揉揉眼睛,又仔細盯著看了一遍。
“天下間的男男女女,哪一個早晨起來離得開它?篦發正冠,自然是禮儀所在,可是對於女客來說,它亦是最不離身的一樣物什,大師口口聲聲弘揚佛法,普度眾生,卻為何不能站在眾生的角度出發?”
“貴寺再好的平安符,對女子來說,到底是佛家之物,未必顯得親密,倒不如這一把梳子貼心,時時會拿出來觀賞使用。若是大師能為這一把普普通通的梳子開光加持,女子們日日見到此梳便仿佛受佛法洗禮,不僅安定人心,保佑她們,這佛法也豈不是更能弘揚進人心?”
她笑說:“難道隻有貴寶刹的佛香佛器才是彰顯佛家莊嚴之物,我瞧著未必就有如此鐵令吧?佛祖之大慈大悲,想來應該並非高高在上,更應流於市井才是。”
慧倫啞口無言,一時竟想不到話來反駁她。
仔細一想,卻為何要反駁呢?她說的不錯。
若是做些諸如“平安梳”、“積善梳”送給香客,豈不更比平安符受世人喜歡?本身梳子就是長輩饋贈晚輩,男女之間互贈十分相宜的禮物。
是他們和尚做久了太過迂腐,從未曾想過凡塵世人的需求好惡。
慧倫想到師父讓他下山的目的,並非是要他修己身,日後為自己求一個百年金身,他心中當存世間眾生,他如今所忍受的一qiē,也都是為了大寶濟寺香火不斷,信眾愈廣。
蘇容意又添了一把柴:“大師,我從進屋就發現,您很善書吧?若是能得大師墨寶刻於梳子上,豈不是既弘揚了佛法,又弘揚了書法?這難道不是大師您自己一件功德無量之事?”
慧倫訝然,她初時說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他原以為是胡說的,沒想到她卻的確猜中了。
慧倫也是個人,他此生所求,不過是希望大寶濟寺廣納信徒,世間佛法昌盛,眾生能受佛祖感化脫於苦海。
而更想的是,能由自己來完成這件事。
並非像如今這般作為一個人人眼中的庸碌和尚,隻知與銀錢打交道。
這個梳子的妙想確實能助他提高在信眾心中的地位。世間俗人求功名、求利祿,而他這個方外之人,求的是大道,卻亦不能免俗。
這矛盾的心思,竟被這個小姑娘捉摸地如此清楚,真是一顆七竅玲瓏心啊。
慧倫歎道:“是貧僧庸俗,不知施主心中亦有佛道。”
說罷就起身向她行禮。
蘇容意忙站起來不受,“大師言重了,我一個俗人,怎麽能當您這樣的誇讚,我不過是提供了一個法子,想助大師達成心中所想罷了。”
慧倫說:“貧僧修行數年,眼界卻著實不如施主,真是讓您見笑。”
“哪裏話,我隻是個生意人罷了,為了心中所想,便以此來同大師交換。”
她直接道明來意。
慧倫也能猜到:“施主想讓本寺在法|會那日用您的香?”
蘇容意笑道:“還不止如此。”
她又把手裏的梳子舉起來聞了聞,“我是做香料的,希望大師能讓梳子再過一過我的手。”
慧倫雖不太明白她要做什麽,心裏卻早已被她說服了,可是嘴上要他答應與她像談生意一般交換此事,總歸覺得別扭。
蘇容意知道這些和尚都清高。
“大師,您追求的是大道,又何必在乎這些小節?你我又不是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佛祖曾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即便您諸位師兄弟與您易地而處,他們又會做的比您更好嗎?何況您也並非身處地獄之中,僅僅是怕被人指責沾染太多塵世煙火氣,您就會以此自傷,罔顧大道麽?”
“阿彌陀佛,”慧倫感慨,“小施主竟將世間事看得如此透徹,真是有難得的慧根啊。”
蘇容意反而覺得他誇自己有點過了,也虔誠地向他行了個佛禮。
兩人算是談妥了。
鑒秋嘻嘻地笑:“小姐,這位慧倫大師看來也沒有很得道嘛,幾句話就被您說得心悅誠服。”
“又胡說了,”蘇容意說:“善於激辯的和尚未必就是高僧,這位慧倫大師肯聽我一個小兒言語,顯見心胸寬廣,虛懷若穀,這是我的幸運。”
換了別的和尚,她要如何搞得定這五年一度的佛法大會啊。
幸好這慧倫和尚是個心誌堅定,誠實不欺的出家人,她投其所好的做法,他也欣賞接受,並非沽名釣譽之輩,這實在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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