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宿的農家小院擠出一間房來給了兩姐妹已是奢侈,徐羽也隻能跟著主人家的男孩子們一起在堂屋裏打著地鋪。
夜色闌珊,擠在窄木床上的姐妹倆個並肩躺著,沉默無語,卻是一樣的了無睡意。
世間情事亂人心,無論卑微地將自己放低還是驕傲地轉身離去,終是意難平。因為不想再重複低入塵埃的前世,所以,這一世格外在意的自尊心隻要遭遇了一點點鄙夷就會幹脆利落地反彈而起,但現下曼音挾諷帶刺的勸說終究還是又一次亂了曼雲的心。
也許自己又做錯了?也許不設任何底線的全然放手不算勇敢,而是另一種不敢麵對的膽怯?周曼雲雙眼茫然地望著黑黢黢的屋頂,幽幽地長歎了口氣。
一隻溫柔的纖手握住了曼雲的,掌心橫亙的一道傷痕輕觸即辨。
“五姐,你的這道傷……如果我有法子幫你把疤痕去了,還有能讓你忘了從前與高……的事重新開始,你覺得好嗎?”,反手將曼音的手緊緊攥住,曼雲側翻過身,認真地盯著枕邊曼音黑亮的瞳仁。
曼音的長睫猶豫掙紮著閃了許久,才輕聲應道:“不要!”
“weishenme?總不成……”,周曼雲小心地擠出了個姐倆兒都能明白的語焉不詳。
“與那人無關。隻是我不要!盡把往事忘了,那麽現在的周曼音不又回了從前?忘了高……忘了高維,說不準也會忘了曾受過的苦,又栽到了更爛的李維劉維手裏。什麽都忘了,我的從前白活了也白死了!”
“阿姐!”,周曼雲唇間澀澀一喚,湊過頭與曼音雙額相抵。訥訥地招供道:“我給蕭泓用‘忘塵’了,原本給你配的那種能丟了某些記憶的藥……”
周曼音一個骨碌翻坐起身,呆坐一會兒,待嚼透話意,一雙素手徑直劈劈啪啪胡亂地拍打在了曼雲的身上。
“笨蛋!傻透了,笨死了……這世上怎麽有你這麽笨的女人!”
淚水止不住地從邊打邊罵的曼音雙腮xiangxia滑落。夾在罵聲中的低泣反比之呆愣縮作一團的曼雲更加悲傷。
對著閨閣之中並不算熱絡的姐妹,曼音不想論什麽姐妹情,隻是此時此景,讓她憶起了十二年前豐津渡遇賊在漆黑暗室中緊牽著雙手的兩個女孩。各自倔強地走了一圈,居然殊途同歸地走著相差無幾的歸路,這讓周曼音無法接受。
“一直一起”,童年時因為膽怯拉起的手早應該放開了,根本就沒必要再拖在一起……
晨光灑進了農家院,院中果然如昨日曼雲初醒時所料。散養著雞群。一隻肥胖的蘆花母雞抬步在前走,身後跟著六七隻嫩喙微黃的小雞仔,一派閑庭信步的悠然自得。
看著聽到足音就急急躲在母親身後的幾點嫩黃,頂著雙黑黛眼圈的曼雲放柔了嘴角淡淡一笑,走向門口馬車的腳步也輕了許多。慈親憫幼,天下萬生皆同,細嫩而又鮮活的生命總是容易撩撥起女人心上弦。
“想學母雞抱窩也得有公的!”,早已坐在車上等著曼雲的曼音。單手撐簾,同樣紅腫的雙眼盡透著憤憤。
“五姐。你可是出身名門的淑媛!”,曼雲挑眉輕嗔,眼前村婦打扮的曼音真象極了自認的尖酸小寡婦。
牽著老馬的徐羽瞥了坐穩在車內的兩姐妹一眼,沉聲問道:“你們打算去哪兒?”
“當然是回江南霍城家中了!”,曼雲朗聲相應,帶笑的俏顏璀璨如花。
馬車緩緩起行。道路兩邊的村舍樹木漸次倒退,由濃而淡地消失不見……
“我回江南,但是不回霍城周府的。”,馬車上一直抱著雙膝安靜坐著的曼音突然拔高聲道,“反正周曼音已經死了。估摸著喪訊也報回家裏了。等到了江南,找個妥當的地方把我放下就好,我自有錢銀買地買房。”
“五姐!”,曼雲輕聲勸道:“還是先回家見過四叔四嬸再說,一個婦道人家在外求存再有錢銀也是艱難。何必為著抹不麵子,舍易就難?”
“回了霍城,象你我兩人這樣的若是被那些族中老人查明行藏知曉根底,是會索性讓我們幹脆真死的!說不準還會弄個死節的名目把牌位供進澤亭紹廉堂慈貞閣。”,曼音睨著妹妹,冷笑道:“我可確實是個貪生怕死的,不然從前直接全貞也不會惹下這一堆爛事。”
“好!回了江南,我幫你找地兒!”,曼雲無奈地相應。漂亮而又柔弱的曼音獨身在外不去找事兒,禍事兒也保不齊會找上門,與其任其漂流不如放到能看顧到的地方。
“可以!反正憑己之力做不到的事,我也不會拒了好處。隻是,周曼雲,我不要跟你呆一處!隻要看著你,我就心煩!”
“你放心了!我也不會久呆在江南的。”,曼雲對著從昨晚起就鬧上小脾氣的曼音露齒一笑道:“我還打算著以後一個人隨心所欲地四處走走,去南召,去漠北,又或者舉棹南下,去全州找了三叔,讓他引我往那據說看不到邊的海上去看看……”
“一個人?!”,曼音的齒間依舊帶嘲。
“一個人也很好!五姐!”,曼雲笑著抓住了曼音的手,誠懇道:“我曉得你是心疼我,可是我是真有好好想過的。就那個蕭家不嫁也罷,他家小媽成群,兄弟姐妹一筐,也許換了你去打理關係還成,我就沒法做好。所以,難得能甩了這種煩死人的婚約是好事,說不準,我一個人走呀走呀,還會遇到個心胸豁達憐我惜我的好男人,然後就順勢嫁了呢!”
“周曼雲,不如你幹脆就嫁給我!”,車廂外傳來了徐羽甕聲甕氣的相應。
周曼雲的一雙手僵握在曼音的腕上,愕然地瞪大了雙眼。
馬車籲的一聲拉停,車簾掀開。徐羽沉靜地凝眸盯住了曼雲,一字一頓地再次認真地說道:“周曼雲,你嫁給我!”
“哥!”,曼雲嗔聲一喚,尷尬笑著別過了頭。
鑽簾入車的徐羽直接將曼音擠到了一邊,扳正了曼雲的雙肩。讓她躲避的目光無處可逃。
“就你所說的條件,我想世上沒有別的男人比我更適合。我出身南召,那裏烏蠻部落的女子婚前結交情郎花房洞情無所顧忌,就算與別人生下的孩子在成婚後丈夫也會視若己出撫養。我與你少年相識本就有著情誼,若是親上加親,不論是我家老爹還是你娘親想也會樂見其成。而無論你要到天涯海角何處去,我也能心甘情願陪著你走到地老天荒……”
不比有著潔癖的老爹徐訥,年華正haode徐羽雖一直因著些特殊原因不想成親但卻並不茹素,皮相不差也自逞盡少年風流。閱盡春色。幾日裏的經曆,相互牽連起細想,足夠他稱量明白曼雲所攤上的事情。
“哥!我們是兄妹!”,徐羽幽黑烏瞳中透出的認真,沒來由地讓曼雲一陣兒心虛,極力露著的笑容透盡了牽強。
“我們沒有血緣之親!”,徐羽抓著曼雲雙肩的手更緊了緊,豎眉立目盡透了狠絕。道:“要拒絕就給我另找理由!發自你真心的理由!否則,我娶你娶定了!”
“我……”。避無可避的曼雲咬了下嘴唇,閉了雙眼,老實地嘶聲低吼道:“我覺得不公平!如果我應了嫁你,對你不公平。我心底還有那人,如果就此應下別人的求婚,純是害人害己!”
“好!有你這句話就好了!”。一聲冷笑,剛才凶神惡煞般逼婚的男人一下子鬆開了雙手,鑽出車簾。
一聲鞭響,馬車急轉掉了個頭,馬蹄踏踏比之方才仿若心事重重的且走且行快出了數倍。
“哥!”。扶著顛簸的廂壁,曼雲伸手掀簾,尖聲相問道:“你要去哪兒?”
“扶她坐回去!”,隻掉頭一顧的徐羽卻是喝著從曼雲身後露出一角發頂的曼音。
車行急,在迎麵的風聲中,曼雲清晰地聽到了徐羽的應答,“帶你回樸鎮找他!”
“這根本沒必要!”,坐在車廂裏,曼雲看著將她雙手握壓在膝的曼音臉上也顯著淡淡喜色,不禁氣惱地長歎一聲。
“有必要!隻要你還喜歡,就回去!回去呆著,越早看他煩了厭了,我就越早可以娶到你!”,隔著薄薄車簾,徐羽的聲音辨不出悲喜。
“我已經選擇離開了……”
“忘塵之毒是吧?世上本來就不應該有這樣的毒藥存在。周曼雲!從男人的立場,我老實跟你講,你若是對我下這種毒我必會恨你入骨!一個完全不尊重不信任自己的女人,有何可愛?這一次說錯,是你做錯!”
聽著徐羽從簾外傳入的聲音,曼雲一邊臉色蒼白地按住胸口,一邊將質疑的目光停在了曼音的臉上。
“我不是以為他是你師兄,應當會有法子幫你配了解藥嘛。”,直承出賣妹妹的曼音一把抓住了曼雲的手,眸光興奮閃動著勸道:“聽我們的!在一切還沒到無法挽回時就此回頭,你既喜歡,就盡力地去彌補!如果他忘了你們之間的事,我們會幫著你作證。他家營中也多得是證人,越早說清對你越好!”
徐羽沙啞的聲音同時在簾外固執地幫著腔,“周曼雲,你也無法確定忘塵之毒真的無解或者有否時效限製。如果將來的某一天,中毒的蕭泓機緣巧合地想起往事,卻已另有妻有子身陷新局無法回頭,而你那時也還對他情意未了,你就會害了更多人……”
馬車輕顛,緊抓著胸口的曼雲隨著銼身而下,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不受控製地狂蹦不停。
“你剛才還勸我,‘五姐,婦人在外艱難,何必為了抹不下的麵子,舍易就難!,可你呢?曼雲,一個人孑然獨行走到死容易,還是嫁給自己喜歡的,兩人一起過日子容易?世上女人隻要嫁人,都要對著婆家裏不喜歡的一堆陌生人。我對高維無情無愛都能在高家打理家事撐起為人妻該有的謙恭樣子。你說喜歡,在自己喜歡的人麵前示示弱,對他家人低低頭又算得了什麽……”
周曼音絮絮的嘮叨聲中,曼雲哇地一聲摟住了她的脖頸,放聲慟哭……
一輛馬車解轅卸廂停在樸鎮外的小山包上,剛從急行中喘過氣的老馬低首拱動著坡上已然枯黃的草莖,時不時打著響鼻。
黃葉在清風中搖曳飄落,樹下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相互攙扶著,眺望著山下。
遠山樹影、房舍田壟與六日前曼雲與徐羽初來時,景致無二。隻是原本林立的帳篷哨樓,圍攔的寨門柵欄盡皆被一片空曠的田野取代。
上山的小路遠遠地顯出了徐羽的身影,敞著衣裳,氣喘籲籲。周曼音立刻放開了曼雲的手臂,三步並兩步地迎了上去,眼中盡帶著希冀。
徐羽瞥了眼還呆立在樹下的曼雲,搖了搖頭,輕聲道:“應該是在初十寅末拔營走,沒人知道去向。”
也就是說,前腳將自己趕出營寨,後腳他們也就走了個幹淨?怪不得,那時的更鼓要催得那樣急。
凝神靜聽分明的曼雲眨了眨幹澀紅腫的雙眼,緩步走向了仿若比自己更加不知所措的兄姐,伶俜站定,抬著素臉啞聲乞道:“我們……也走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