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留有女眷衣物,你且將就。”
身後忽然傳來他的聲音,她立刻回頭,正欲說些客套話語。不料四目再次相對時,她竟然無法言語。呈現在眼前的,是他那副冷酷到撩心的倦容,和著濕漉長發下半遮半掩的傷感眼神,微翹的嘴角卻依然保持高冷。一套絲滑黑長睡袍緊貼其身,隱透胸前道道傷痕。右肩的空袖隨晚風輕動,更為刺目刺心……
一股沐浴後的幽香飄然入鼻,她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接過他手中一件衣物,朝他身後那扇精致的拉門走去。正如所料,門後是個奢華的浴池。池水清藍,帶著溫熱之氣。帶上門鎖,她毫不猶豫地跳入池水,把頭深埋。需要冷靜思考的是她,盡管此時腦海一片空無!
強者的滄桑是不可抵抗的誘惑,暗藏無色無味的毒素,在不知不覺中蔓延,可不費吹灰之力俘獲快樂的死亡!而她,正是那個死亡的對象……
無名,我前世定是欠你!
她心悲歎。
前世?
據說蒼生可輪回,但輪回前必喝下那碗忘世湯,以獲重生!
“你,不願喝嗎?”
恍惚間她似乎聽到一蒼老的婦人聲,眼前跟著出現一碗透亮的“水”,卻又不像是水。猛然抬頭,她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好像在某處見過。
“婆婆?”她遲疑道,“你家後院可否要殺蟲?”
細細看來,那碗湯水裏飄浮無數黑物,不正是她常見的蚊蟲蒼蠅?腸胃早已倒翻,如何還喝得下?
“咳!咳!拿錯拿錯!不是這碗!”
老太婆哆嗦地伸出手,重新遞過一碗傳說中的忘世湯!接過神湯,她望向斷橋的另一端,依然空無一影。
“呃?還是不願喝?這渾沌世道,七界顛倒!做碗湯真心不易!也不知從哪裏突然冒出如此多的魂魄,你不喝就讓給他們!”老太婆喃喃埋怨著。
她低頭一瞥,橋底一片黑壓壓的魂魄正茫然地翹首仰望。記得是那女子揮動神光,斬斷魔劍噬魂。被禁錮的她和他們一樣,在那瞬間獲得自由,以縷縷青煙的姿態,浮遊恒夢間。
為何你沒有守住承諾?!
閉上雙眼,她仰頭對碗暢飲!
是誰,曾在神花樹下起誓:無論流轉幾世,都會在奈何橋前守住那輪回的魂魄,不讓她喝下那碗忘世湯,不讓她遺忘那段愛的花語!
又是誰,遲遲不肯現身?讓她獨自跨過輪回的橋梁?
……
“恒夢破,落煙亡!今毀魔劍,保凡魂不滅!找到原界的你們,菱羽和輕蘭必生……”
她一直記得那女子最後的耳語,也一直以為那隻是場夢——
夢醒時分,她驀然發現自己正躺在魔船的床榻上,身著一襲潔白的羽絨長袍,分明是件女子的睡服。此時窗外的實景圖已變成漫天的星辰和半輪殘月。她輕輕起身,趴在床頭凝望獨立船頭的身影,視線再也無法移開。而他,一直仰望著夜空,手持一片——紅羽!
“曾經沉睡二十載,突然醒來時,隻剩一隻手臂,而指尖緊握的隻有這片紅羽。”他忽然低聲道。
她靜靜聆聽。
“傳說,這種紅羽隻在白沙島的金色羽鈴樹上出現過。”他繼續低語。
傳說?那該是微乎極微的幾率,怕比夢還要不真實。而他,此刻活著,隻為尋找一個“傳說”?腦海裏忽然出現畫麵:駕馭著魔船的他,一個又一個島嶼地搜尋,隻為對一片紅羽的執著。心頭再次浮起莫名的憐惜,她禁不住打個冷顫。
“那片紅羽,很重要嗎?”
“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背後的故事!”
“什麽故事?”
“我若記得,何需苦苦尋找?”
忽然覺得自己愚笨,沉默半響後,她才想到轉換話題,略微羞澀道:“剛才不小心在浴池裏睡著,委實不好意思。”
他轉過頭,側望她一眼,輕聲道:“這件白羽衣,很適合你。”
她下意識地攏緊領口,重新退到床榻上,平身而躺。那夜他並沒有灑下魔幻的花香,她自然地因困倦而入眠,心睡得踏實。盡管她已感知:命運在遇見他那刻早偏離常人的軌道,卻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期待一場魔幻之旅,顧不得結局如何!
次日醒來,她立刻跳下床榻,跑到船頭眺望。透過朵朵白雲的間縫,她看到延綿起伏的山巒。綠林成陰,濃霧環繞,如入仙境般美麗。特別是那幾座極高峰,相擁環抱,峰頂樓閣隱約可見。而山腰濃霧遮斷山路,似仙凡的隔界點。
“仙羽山?”她忽然自語。
“不錯。正是仙羽山。”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爹爹曾說,仙羽山和我們府邸頗有淵源。”
她不經意地轉頭,正好迎上那雙閃著晨暮之光的眼。既不為敵,當然可成為友!她坦然地露出一個甜笑,以示友好。他輕微點頭,算是承接她的好意,而後扯下肩頭的寬黑長披肩,搭在她肩頭。那句“謝謝”未能說出口,他已攔腰抱住她身軀,飛躍下魔船,穩落仙羽山頭。待她再次仰望時,藍焰魔船已經消失在上空,更或者說,是被魔力隱藏。
滿山的青雨竹無風自擺,發出愉悅的“沙沙”聲,聽著歡快,她臉上禁不住掛起微笑。記憶中未曾到過這樣的仙山頭,但此時的感覺並不陌生。又或者,那份熟悉來至身側的他?偎依在那個穩固而強大的臂彎裏,她絲毫不覺得因陌生而害怕。
幾個起落,他帶著她穿過山間叢林,最後落至一半山腰樓閣。似乎得到感應,樓閣木門“吱呀”一聲,自行打開,接著從裏麵傳來一低沉男音:“進來吧。”
她偷望他一眼,還是那副淡定的冷,她心頓時放寬。在跨入樓閣木門前,他放開扣在她腰身的手臂,先她而入。隨後聞到他一聲低語:“情況如何?”
“已過數日,仍未蘇醒。”原在屋裏的男聲應道。
此時她已跟隨他的身影步入樓閣,一眼便望見木床上躺的女子。
“姐姐!”
她大叫著撲過去。一模一樣的麵容,斷然不會認錯!
“冷靜!”
端坐床邊的男子立刻起身,攔住她前撲的身軀。她頓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強忍情緒,望著無名步至床前,把早已準備在手的藥丸放入女子口中。有意無意間,他修長的細指順滑過女子的臉頰,撩過散落的碎發繞至耳背。
“她,可是輕蘭?”他忽然沉聲問。
“姐姐是叫輕蘭。”她看得癡傻,答得莫名的心痛。
“神族就是這樣履行諾言的?”他冷笑一聲。
“事發太過突然,他們不是一般的山匪!我趕過去時,她已經……”男子馬上應道。
她禁不住偷望,隻見那男子樣貌端正,隻是那雙似笑非笑的眼帶著幾分邪氣,單手還緊抓著她的臂膀。她故意掙紮幾下,暗示情緒已穩,無需再多慮。男子斜望她一眼,眼皮抖動幾下,並未鬆手,同時吐出幾個字:
“凡人一五已死。”
“爹爹”二字未能出口,她已痛昏過去。姐姐輕蘭不肯醒來,是不是和她一樣,還沉浸在無邊的失去親人的痛苦之中?
道是夢境,感覺卻極為真實,她一直獨自漫步在熱帶島嶼的叢林裏,毫無目的地不停行走,直至夕陽西下。早聽不到海嘯的風鳴,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野獸的低吼。她害怕地爬上一株高大的椰子樹,抱著椰球在冷瑟的顫抖中昏昏入睡。冰冷的風伴著說來就來的暴雨,無情地洗刷著孤島。她在雨中驚醒,一時忘記自己高懸樹端,手腳一滑,整個身體隨即墜落……慌亂中,她抓到一隻溫暖的手,驚恐無助的心頓時得以短暫的安慰。耳邊隨即傳來一熟悉的聲音:
“菱羽,別怕,姐姐在這。”
“姐姐!”
她呼喚著睜開雙眼,見到那張同胞生的恬美笑容,正坐在床榻前望著自己。她立刻彈跳起來,擁姐姐入懷。同根而生,同喜同悲,同歡同愁,從出生那日便心念相通,早已超乎生死之界。
“這裏是神族聖地,不會再有山匪。”姐姐輕蘭撫摸著她身後的長發,親切道。
“我知道。”她點點頭。
“餓不餓?要不要嚐嚐姐姐做的幾道小菜?”
“要!”
幸福其實就是那麽簡單。能吃到親人烹飪的小菜,已快樂滿滿!她笑著跳下床榻,才發現自己身上還是那件白羽睡袍,不好意思地抬頭望著輕蘭。
“看來白色挺適合你。”輕蘭捂嘴笑了笑,道,“姐姐給你挑了這件,試試可否合身。”
說著,輕蘭指了指床榻邊小桌,一件白紗連衣裙早準備妥當。和姐姐相比,她缺的就是女子的“心細”。爹爹常說她神經大條,缺賢妻良母之範,將來怕嫁不到好人家。現在想想怕也是理,隻要有姐姐的地方,她總是“缺”的那個,而姐姐總是“完美”的典範。
白紗裙,淡脂粉,長發輕挽,眉目流瑩。果然在姐姐快速地打理下,她恍若更變成另一個人。照姐姐的話說,畢竟身在他處是客,總不能失去禮數。當然,姐姐自己也不遜色,一套淡粉的長裙和散中有序的長發,足矣爭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