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嗵嗵嗵地行走,又朝前跨出去幾步,這時木偶小人的動作明顯就發生了變化。
曾經和陳伯相同的眉眼消失了,回複到它本來的模樣:臉是做工粗拙的一張平麵,在上麵是用小刀簡單刻出來、左右不對稱的眼睛和三角形的鼻子,以及咧開來分不清是哭還是笑的嘴巴,還有蘸點黑墨水汁胡亂塗抹出來的一對眉毛,以及用紅墨水在兩頰塗成的紅暈。
――這才是真正的兒時玩具,褪掉障眼法回歸本來,雖然醜陋、但令我感到親切。
另外,陳伯雖然還能控製著小木偶自行走動,但它的動作已經變得機械僵硬,同樣回到它本來的形態了。
看來,這就和手機通信一樣,信號越來越弱、我們正在漸漸遠離“服務區”。
關於要去的地方,老爸曾經和我聊過,他認為從墓地的變遷同樣可以看出活人的生活質量變化。
曆史的災荒之年人的生死就在一眨間,有的人走在路上時倒地身亡,要麽成為同樣饑餓的野狗口中美食、要麽就在原地化成一堆白骨;那時的亡靈很少有墓地收容或得到庇護,孤魂野鬼隨處飄蕩、怨鬼凶鬼橫行鄉裏。
甚至在死去之前,人們互相就會把家人與別人交換來作為食物,所以才有這樣的故事:某人在饑餓時吃了別人的父親,幾年後走在路上,人家突然來在他麵前跪地叫了聲:“爹!”然後號啕大哭著燒紙祭拜……
而生活富足的今天,人們隻要有了足夠的經濟基礎,不論是出於孝心、對死者生前遺憾和心願的補償心理,或者隻為麵子,都會跟風似地來為先人修墳立碑。
在這樣的前提下,即便是在夜幕下,那個目標墓地也並不難找到;相反,經過上次立碑整修,那裏已經變得像個小小的村落,一個家族所有離世的成員就都住在那裏。
沿公路向西走了大約一公裏多半,然後沿山坡上的小路往上走,又走了三四百米,我就到了。
天上本來有半輪月亮,但這時被雲層遮住大部分,時隱時現;眼前的墳頭樹影忽明忽暗,實話說還是有點陰森的感覺。
但我家不是製碑的麽,平時接觸的多就是這些地方,所以我早就司空見慣了。
這些墳包遠遠近近,要麽密集要麽分散,果然像是一隻隻的饅頭;現在又多了些人居建築風格的石碑,說是亡靈的村落,真的很恰如其分。
有人說,人的一生中,最平等的時候體現在,都隻能在墓碑上留下一個逐漸少人問津的名字。
這句話有點道理、但並不見得所的人都能有塊墓碑來留下名字。
我站下來猶豫了一分鍾,這才帶著小木偶進入這個家族墓地。
這裏的山勢地形像一柄荷葉,墓地邊緣長著的樹已然成林、又像荷花一樣把蓮蓬狀的墓區包在花心,個個墳包又像蓮子一樣分布。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剛走到林地邊緣的時候,月光突然放出光華,投射下來的樹影如同長臂、在幽風裏不停晃動著,不時伸過來勾肩搭臂。
我想大概是自己的不邀而來,才驚動了這裏的主人;就有種被許多雙眼睛注視、許多人圍觀的感覺。
小木偶在這樣的環境中似乎又恢複了一些活力,動作比之前要靈動一些。
它竟然開始搖頭晃腦東張西望,似乎在好奇觀望、又像是在對誰打招呼。
我想了想,盡管來之前陳伯滿不在乎地說用不著準備什麽,但這樣貿然闖入一群非人類的地盤,起碼的禮貌還是要有。
於是就停下腳步,按照老爸教我的手法比了個行禮的勢子,逆時針慢慢地轉了一圈;然後這才抬起左腳虛跨出去但又不馬上落到實地、懸停幾秒,這個意思其實是先打招呼提醒一下:請讓一讓。這樣一來,在行走中萬一不小心踩到了誰的腳尖,到時才有話好說。
但是還沒等我做完這一套動作,小木偶突然像瘋了一樣、撒腳丫子就往墓地東北方向跑。
這個時候我是不可能半途而廢的,所以就心無旁騖地繼續表達我對主人們的敬意。
完了之後這才也向那邊走。
那種後背被注目的別扭感減輕了一些,大概是我的溝通起了作用。
有酒蛇淵源那位老人,他的墓正是在東北方向。
但到了那裏一看,小木偶卻不見了蹤影。
我心說,誰叫你等不及?等下要是唐突了主人,隻怕要有麻煩啊!
慢慢走到墓碑前麵七步處,我再次鄭重做了個晚輩拜見的手勢,――別怪我、這不是磨嘰而是禮數。
之後就直接伸左手出去,眼看就要搭到碑上。
“呱――”
靜靜的夜裏、林子、墓地、碑前,這相當突然的叫聲,如果都不被嚇到,那說明心理素質真是夠好!
我都出一身冷汗了……這是在警告我嗎?
好吧,主人生氣了都!好隻好換種方式來了。
我把手縮回來,在身上摸索用來照明的東西。
找到了――不是用手機led燈,也不是手電筒,而是特製的含磷火柴。
幽光閃動中,看得到中榜位置的幾個大字:“顯祖考田某府君之靈……”
這就確定了,是我家傳的刻字手法。
這時火苗卻迅速縮了下去。
我再劃了根火柴,移向山邊(左),核對了一下碑上刻著的分金線描述,這才掐掉火苗退後幾步,開始根據山向找位……
好吧,不是我想要搞得這麽複雜!自從我開始從事製碑行業,父親就在反複講解和強調,要我必須遵守一些規則。
這一係列動作其實就是試圖請求主人同意,讓我他麵談。
非人類不是不好說話,但前提是不要不遵守規矩,誰也不會喜歡到家裏來個失禮粗魯的客人,我們都一樣。
如果要強行進去也不是不可以,但非人類通常也不是好惹的。
我剛才的動作如果換成與人的交往,則很好理解,就是來到門前,找到門鈴、通知主人,然後等他同意開門。
等待的過程裏,我直直地站在原地不動,老僧入定一樣。
然後腦中很快就一恍惚,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全變了。
哦、我滴個乖乖……
做夢也想不到,普通人畏懼得要命的陰宅景象,竟然是這個樣子!
這就是一個農家小院,和沙柳鎮上的一些老屋子在格局和外觀上沒有什麽不同。
院門更是差點驚掉我的下巴――還真是防盜門?哦我的天!這款式怎麽看怎麽眼熟。
看來陰宅也是俗世,同樣也要與時俱進。
來給我開門的是個笑眯眯的缺牙老頭,一看就知道我找的就是他了!同樣是愛喝酒的人,那種親切感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老爺爺您好!”我老老實實地先問好。
“哎喲,你這娃兒倒真沒見過,不怕生、又乖巧,能喝酒,太好了太好了,稀客呀!”
老爺爺這副笑逐顏開情緒立馬就感染了我,原本的一絲緊張頓時煙消雲散。
我在心裏說:太好了!看來老爺挺友善的,應該挺好商量,那麽這一趟可能不會白來。
說著話就進了小院,院裏有石桌石凳,桌上放著茶壺和杯子,旁邊是張躺椅。
我當然不會笨到去躺椅上去放鬆逍遙,自己去石凳上坐了,不過馬上又起身取兩隻杯子、提壺倒茶。
這下田爺爺更高興了。
他捋捋胡子問我:“真不錯,小娃娃長得也好,是哪家的?”
我趕忙回答說:“姓江。”
“哦,不姓田?那是後來才搬到鎮上的了。”
他說的後來自然是指在他過世以後。
我說是的,家父是江慶生,“您這院門我挺眼熟的。”
“江慶生?哈哈,巧了!原來你是做防盜門那家的呀!”
老爺爺更開心了。
我心說:“哦,防盜門……”
墓碑咋就成了防、盜、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