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梅清院。
三尺青鋒若長虹貫日,映著點點星光,撒滿了梅清院的後花園。那執劍的青年便似一條出海的蛟龍,執著劍左右騰挪,英氣盡顯。
唇角帶著滿足的笑,林家老大林漠輕緩緩的倒了杯酒,就著月光喝下,然後又看向花園中舞劍的兒子。
說起來,這麽多年了,自從妻子為他生下這個兒子後他們夫婦便再也無出。
不過,有一個這樣的兒子也足夠了。
十五之齡奪得探花,十九之齡拜為禮部侍郎……
年青有為的兒子很是令他驕傲。
林家的門坎亦差點被媒婆們踏平,皆是來提親的。
但兒子打小心高氣傲,又是孝慈皇後一手帶大的,心中便一直存了心事,要找一個一如他姑姑孝慈皇後般的女子。
人啊,都靠緣分,林漠輕也不急,便由了兒子去。
眼見著兒子舞了一圈劍,龍秋彤急忙抓著柔軟的汗巾上前,親自替兒子試著額頭的汗。
林鏡之笑得極柔和,抓了汗巾,道:“娘,兒子長大了,別老將兒子當小孩子看。”
“無論你長多大,在為娘和你爹的眼中,永遠就是個小孩子。”
母親對自己的溺愛林鏡之是知道的,他一手抓著汗巾胡亂的擦額,一手攬了母親的肩笑嘻嘻的往父親所坐的小亭走去。
這梅清院是林漠輕、龍秋彤、林鏡之一家三口所住的院子。因林漠輕年青的時候寵極了他唯一的妹子孝慈皇後,更因了孝慈皇後喜愛梅花,是以林漠輕的院子中便栽滿了梅樹。雖然方入初冬,那些花期早的梅樹上已經開始打起了花苞,隱隱的透來一股淡淡的梅香。
親自為兒子斟了一杯酒,眼見著兒子喝下,林漠輕才笑道:“為父清楚的記得,有一次,你病得厲害,發著燒,便是在暈睡中你亦吵著要那暴雨梨花針。隻到抓到了它,你才不再吵鬧。想來,你那般寶貝著暴雨梨花針,便是你的命隻怕也不如它,今天你倒也真是舍得。”
是啊,暴雨梨花針便是他的命。因為那是姑姑送給他的。
他小的時候長得胖,姑姑便將那暴雨梨花針送予他,還笑說萬一哪天他成了惡狗眼中的肉包子的話,這個暴雨梨花針可以保他這個肉包子不被惡狗分食……
雖然姑姑離世很早,那個時候他很小。但姑姑在他的一生中卻占著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他猶記得他小時候,非常不喜歡老夫子的課,總是膩著姑姑。因為姑姑會講許多有趣的故事他聽,也會講許多正兒八經的課業他聽。他覺得姑姑講的比老夫子講的有趣得多。
他還清楚的記得有一年,老夫子出了個‘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是什麽意思的題目。他巴巴的跑去問姑姑,姑姑毫不猶豫的解釋說是‘我喝死都不怕。一杯怎麽能夠呢?’的意思。那個時候,他便覺得這個解釋相當中聽。
後來,他長大了,明白它真正的意思並不是姑姑所說的玩笑話。可不知為什麽,他就是將這個解釋深植心中,再也忘不了。以至於在他參加科舉的那年殿試中,他用了姑姑的話解釋了那個巧之又巧的題目,從而讓他與狀元失之交臂,成為繼林府三兄弟三個狀元後的第一個探花,當事時在東傲是大暴冷門……
可他卻一點也不後悔,他覺得這個解釋是姑姑的,是隻屬於他和姑姑的。可惜的是,姑姑紅顏早逝,看不到他這個探花郎了。
念及往事,林鏡之止不住的便濕了眼。
知道兒子傷感所為何來,龍秋彤瞪了林漠輕一眼,大有怨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要知道林鏡之那次生病就是在孝慈皇後跳崖的消息傳來後,病中亦隻吵著鬧著要‘暴雨梨花針、我要暴雨梨花針’的話。
從那次病後醒來,兒子一身的肉再也沒了。從此都是精瘦精瘦的,怎麽養都養不胖。她這個做娘的都心疼死了。
不想兒子又沉浸於往事傷神,龍秋彤轉移話題道:“因了你將暴雨梨花針給了天珠,璿兒都哭了呢。”
果然,林鏡之聞聽母親的話後不再回憶過去,而是想起他送走武念亭返回時,看到林璿在花廳哭得差點斷腸的一幕,無可奈何道:“那個小醋壇子。”
龍秋彤笑道:“璿兒是我林家最小的寶貝,一直得我們這些人的愛護。因了天珠的到來她覺得她被忽視了。好不容易因了天珠教她布偶的製zuò方法才緩解了二人的矛盾,這下倒好,你的暴雨梨花針送得真是時候。不知璿兒什麽時候才會放下心中那個醋勁。”
說起來,林璿對那暴雨梨花針很是喜愛。一直便想從他手中要走。他可以給林璿任何東西就是不能給它。因為它是姑姑留給他唯一的東西,紀念意義非凡。所以,每當林璿從他要的時候,他總是顧左右而言其它令林璿轉移注意力……但也不知怎麽回事,一見武念亭,他便將這紀念意義非凡的東西送予了她。卻真未曾想林璿會鬧成那般。
“我答應了璿兒,有機會再幫她做一個。再說她還小,保不準過幾天便忘了也說不定。”
“那可是你姑姑親手製的圖,請工部最好的工匠打造而成。如今圖也失了,那工匠也不再了,你上哪去幫璿兒再做一個?她小……她的心眼更小。若成日介見天珠拿著那個東西在她眼前晃,她哪忘得了。定是天天和你扯皮。”
想到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可能。林鏡之不覺有些頭疼的笑了起來。接著,他想起武念亭得到這個暴雨梨花針時的好奇樣以及他教她如何玩的時候她那興奮、如獲致寶的神,還有她瞄到林璿將滴不滴眼淚時急忙將暴雨梨花針塞進翻毛鹿皮靴中當個沒看見的小孩心性,是擔心他憐林璿而一個反悔將送她的禮物給收了回去麽?
念及武念亭那小心翼翼、心思透明卻又裝糊塗的神,林鏡之不知不覺又笑得開懷。道:“我雖然不知姑姑小時候的模樣,但想著爹你們總說姑姑故意揣著明白裝糊塗時的神便覺得應該和天珠方才的神采一樣。”
眼見得父親的眼神一黯,林鏡之又故意試探道:“有一年,我看過三叔所畫的一幅人物畫像,畫像中的小女孩捂嘴而笑、眉眼彎彎,胖乎乎的,就像一個年畫娃娃似的。如今想來,和天珠像極。不,不但像極,便是神采亦傳神十分。”
兒子是他一手養大的,兒子想什麽他哪有不知的道理。長歎一聲,林漠輕道:“其實,不說天珠的神態,便是她的模子和你姑姑這個年歲的模子確實一般無二。”
“難怪覺得她長得和三叔好像,比珺兒長得還要像一些。”說話間,林鏡之將今日大街上所聽的消息說了一遍,又笑道:“原來,她就是東傲城中如今人人傳言的三叔的私生女。”
“嗬嗬”一笑,林漠輕道:“你姑姑少時喜歡穿著你三叔的官服在東傲城中為非作歹。更頂著你三叔之名去了許多風月場所,所以……”
後麵的話不言而喻。林鏡之又笑了,遙想著姑姑少時著一襲紅衣穿梭於各大酒樓、風月場所的模樣。
“這次你圓滿完成任務,你舅舅給了你幾天休沐之期?”林漠輕有意岔開話題。
林漠輕口中的‘舅舅’指的就是當今靖安帝龍今朝。因為龍秋彤是龍今朝的同胞妹。龍今朝亦極喜歡林鏡之這個外甥,私底下總是要林鏡之喚他‘舅舅’便成。
“十天。”
“你小子,居然一下子便得了十天假,有你的。比你老子強。”說話間,林漠輕一拳頭擂在了兒子的肩頭。
心疼兒子,龍秋彤嗔怒看著夫君,然後慌慌張張的站起來,行至兒子身邊,仔細的替兒子揉著肩膀。
林鏡之好笑的看著母親,道:“娘,兒子沒事。沒那麽細皮嫩肉。”
“你爹那拳頭比鐵還沉呢。”不待兒子反駁,龍秋彤又道:“待會子去我那裏拿一瓶花清露,好好的塗一塗,肯定都淤了。”
見妻子仍舊像護著小孩子的護著兒子,見兒子一副無可奈何之態,林漠輕笑著一邊飲酒一邊道:“秋彤,小心慈母多敗兒。”
再度嗔怪的瞟了丈夫一眼,龍秋彤道:“鏡之這般大了,性子早就定了,能夠敗到哪裏去?”
聞言,林漠輕感歎道:“原來,你也知道鏡之大了啊。”
丈夫用意居然在此,龍秋彤紅了臉,一如以往般的甩了丈夫一個隔空掌。惹得林漠輕‘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道:“秋彤,你先下去,我有話單獨和鏡之說。”
想著他們父子要談的可能是朝政上的大事,龍秋彤雖然貴為公主,但也一直秉著女人不論國事的態度,是以又閑閑的叮囑他們父子不要喝多了,早些休息的話後便退下了。
眼見母親遠去的身影,林鏡之回頭看向父親,道:“是天珠的事罷。”
“嗯。”
“如果天珠長大的話,容貌定和姑姑一般無二,是不?”其實,他這‘鏡之’名字當年亦是為了紀念姑姑所取。因為姑姑名喚‘林鏡鏡’。
“是。”
“她不可能是三叔的女兒。”
“鏡之,有些問題不一定就得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有時候有了明確的答案不一定是好事。但無論這個答案是‘是’或者是‘不是’,隻要你心中有一盞明燈便成。”
他是姑姑一手帶大的,在姑姑的身邊他渡過了最無憂無慮的童年,最歡快歡樂的童年。可以說,姑姑在他心中的分量超過了父母爹娘。姑姑去世後,他痛哭了七天七夜並大病一場,一身的肥肉自此蕩然無存。有時候,他真的非常懷念,懷念他和姑姑二人悠閑的逛在街道上的情景。那時,因了他們手中的零嘴多了,會被幾隻惡狗圍上,每每此時,姑姑總會一把抱起他,然後笑道‘小肉包子,將你丟出去喂狗如何’的話。
念及往事,姑姑的英容笑貌出現在他的眼前,如果說原來模糊了許多,但如今因了一個小胖子的到來,那模糊的映像似乎便又清晰起來。林鏡之眼含淺濕道:“爹,兒子明白。天珠定不能卷進林家的是是非非中,她和林家除了‘小恩公’的關係外沒有其它任何關係。這是為她好,為姑姑好,為舅舅好,為世懷好,更是為東傲好。”
兒子這般快便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林漠輕甚覺欣慰,輕歎一口氣,點了點頭。叮囑道:“答應為父,以後若真有動亂生,一定要保住天珠,哪怕是你的命也在所不惜。”
難怪要將母親支走,原來是有這般鄭重的托付。林鏡之心中那個模糊的概念似乎越來越明白了,他鄭重的點頭,道:“兒子明白。”
“既然明白了,也當知道以後你的路有可能會非常的難走。要不……先給我林家留個後先?”
啊啊啊,著了道了。林鏡之一反在朝中那清冷的神,很是委屈的看著父親,道:“爹,原來你早挖了個坑,等著兒子在這裏跳,是不?”這明顯是逼婚的節奏啊。
“若說挖坑,這好像是我林家人特有的優點。”
說話間,林漠輕將武念亭智戰龍奕真、陰無邪的事說了一遍,接著又著實將武念亭激退方家姐妹的事事無巨細的向兒子說了一遍。字裏行間無不是對武念亭的喜愛和讚揚。
林鏡之勾唇聽著,心中卻在想父親也許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說了‘林家人特有的優點’的話。這是不是無形中就承認了武念亭其實就是林家人呢?如果她果然是林家人,那她……
想到武念亭有可能的出生,林鏡之不知不覺端正了身子。心血沸騰起來。
在足足將武念亭誇獎了約摸小半個時辰後,林漠輕才止住了繼續誇獎武念亭的話題。最後,他才道:“有沒有覺得為父老了,羅嗦了許多。”
“還好啊。兒子喜歡聽。”自從姑姑去世後,父親從來不似今夜這般開心過。看得出來,他這是將所有對姑姑的懷念和喜愛都轉移給武念亭了。
“好在璿兒不在,若在的話,聽我隻記得天珠、隻誇獎天珠,她肯定又得醋了。”
林鏡之‘卟哧’一聲笑了。道:“說起璿兒,我想起珺兒了,她真的下了決心了?”席間,隱約提起怎麽不見林珺的話,林老夫人隻簡單的說去了邊關鍛煉鍛煉。
那個時候,林鏡之便有些明白了,隻怕是為了林珺進宮做準備了。
“你爺爺和奶奶本不想考慮這件事,但萬不想是珺兒有了這段心事。既然她有,我們自然便要成全她。再說有個親上加親的人輔佐太子,我們也會省心許多。”
明白後宮在朝堂的重要性,林鏡之道:“可是太子他……”
擺了擺手,林漠輕道:“我知道,太子對珺兒沒有男女之情,有的皆是兄妹之義。可是,時間還長著呢,幾年後誰說得準呢?”
“太子聰明得狠,會不會覺察到?然後依他的性子,肯定逆反。別到時候牽怒於珺兒徒惹珺兒傷心。”
“東傲曆來首立兵部尚書的女兒為太子妃,其次是太尉的女兒。今兵部尚書和太尉都是我,我沒有女兒,太子自然便不會多想。當然,太子聰明之極,為了防他察覺出來,年末時我會呈請交出太尉一職。”
父親主動提出辭去太尉一職?可那職位是太子最堅強的後盾啊。
看著兒子震驚的神,林漠輕輕笑道:“聽聞西寧王府近段時日鬧得極熱鬧,龍奕勳如今如日中天光耀了陰氏一族,於氏一族難免多有忐忑,到時候我當建yì於一川任太尉一職。好歹也可以平衡平衡西寧王府的勢力。”
與其說是平衡西寧王府的勢力,倒不如說是平衡朝中的勢力。
世族七貴中以於氏一族最是強悍,出任官場的人員最多。
在東傲,人人傳言林家‘獨霸朝綱’,這些話或多或少皆出自於世族七貴的推波助瀾,其中當以於氏一族居功至偉。他們七貴這是成功的將林家推到了風口浪尖,而他們則隱身在後看笑話。
林鏡之恍惚記得於一川是西寧王妃於茜月的同胞兄,他膝下倒有一個女兒。到時候正好符合選太子妃的條件。
若於一川成功得了太尉之職,那國人自然而然便會認為於府將出一位太子妃了。
“七貴中人將我林家推到國人麵前不知吃了多少口水,如今我也要將他們推到國人麵前吃吃口水再說,便讓於氏一族暫時先做著將出一位太子妃的美夢罷。”
雖然說龍世懷年少氣盛,已得靖安帝的允許可以不按規矩挑選自己未來的太子妃,但少年敏感的心仍舊會將他的眼光牽引向兵部尚書府和太尉府。兵部尚書是他大舅,大舅沒女兒。那麽按慣例,未來太子妃應該出自太尉府中。
林漠輕此舉一來可以徹底根除龍世懷的懷疑,將龍世懷的眼光引向於一川的女兒,自然而然便會不再敏感於林珺的邊關之行。二來還可以看看於氏一族是不是因為將要出一位太子妃而再次得意忘形。隻要他得意忘形,到時候便給他一棒,給他一棒自然便是給世族七貴當頭一棒。可謂一舉兩得。
林鏡之輕點頭,表示明白了。這是真真正正的捧殺!
兒子在官場曆練幾年,將官場這套花花腸子倒也領會了個七八分,林漠輕甚感欣慰。於是又和兒子扯了些輕鬆的話題。直到龍秋彤使人來催了幾次並說‘鏡之方歸,路途多有勞累,你暫且放過兒子,讓他好生憩息一晚再說’的話。林漠輕這才和兒子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