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震驚之中便喊了一聲“阿娘”。
可我娘親卻沒有看到我,寶戟緊緊握在手中,直逼燈染而來,風聲振振掀起海浪三丈,星光烈烈擊破寂靜海麵。
這架勢讓我慌亂不已,不為別的,因為我看出來,我娘親這次要動真格的。
鉞襄寶劍憑空祭出,被我攥在手中。我跳到燈染麵前,本打算護她一護,可我娘親的搖光寶戟卻直直穿過我的身體,照了身後的燈染而去!
關鍵是……寶戟從我身體中穿過去,我卻沒有任何感覺!
我這身體,在我娘親麵前,倒像是虛空的一般。
情急之中又回身喊了一聲“阿娘”,可我娘親她依然沒有聽到,寶戟照例奔了燈染而去。
果然……我娘親她看不到我。
可是燈染,燈染她能看到我啊,她親眼看到我被搖光寶戟刺穿,她親耳聽到我對著陶妤神女喊娘親。
她瞪大了雙眸惶惶看著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去躲我娘親的寶戟,對著我大驚道:“她……她是你娘?!”
寶戟便在這時刺穿她的肩膀,縱然我扯風奔過去、執劍想挑開,但是,鉞襄寶劍碰上娘親的寶戟便又成了虛空。
“你昨夜又去搖光星了?我早就警告過你,若再犯我將士,吸我忠魂,我當要你命償!”娘親喝道,寶戟一頓,從燈染肩上抽出來,“不知悔悟,你這廝果真該滅!我將士忠魂屢屢被你吸食,神律說的是,見邪魔,比摧之,我早先便不該對你手下留情!”
我娘親氣紅了一雙眼,搖光寶戟橫空挽成光束,趁燈染還未從上一戟中緩過來,又照著她胸膛刺了去。
我悲痛大吼:“娘親!住手!”
可她聽不見,她手上動作未停,寶戟出,仙法盛,娘親她這一次當真是不曾憐憫燈染半分。
我看到燈染果真如一盞荷花那般,身子被戟光刺來刺去、洞穿數次,最後身子宛如荷花花瓣頹然而落。
我數次提劍衝到她同我娘親麵前,可我一次也沒有阻擋得住。
電光火石持續半個時辰,風雨嘶鳴,雷電交加。
我看到血水汩汩自燈染肩膀上流下來,順著她的荷花衣裳往下淌。我看到她漸漸支撐不住,我看到她無力還手。
那時候,我心裏湧上的,是大片大片的無力感。“束手無策”這個詞,我已很久不能體會得到,可是今日,在這幻境之中,在我仙逝許久的娘親麵前,在我孩兒她娘親麵前,我突然又一次深切體會了這個詞的含義。
不管是當初在淩波仙洲的書然殿上,麵對一群毒蟒,我舍棄了她;還是當時曉得她原身就是那條銀魚,就是那條被我用仙索捆住,割了其魚鰭的那條銀魚;還是現在,我看到我娘親握搖光寶戟、怒紅了雙眼,要置她於死地——原有千千萬萬,可結果都是,本君沒有護她安然。
我幫不了她,我護不住她,我害她很深,如今我娘親也不放過她。
我不願意空空等候這決鬥停歇,我使出所有劍訣,可碰上我娘親的搖光寶戟的刹那,劍訣連同劍刃,統統都化成了虛渺空氣。
而燈染,她的修為遠不及我娘親的千分之一,所以節節敗退,招招不敵。最後鮮血淋漓跪坐在海麵上,浪頭幾乎要沒過她的頭頂,海水浮沉衝刷著她的身子,她身下那一方海麵被血水染成猩紅顏色。
我不盼別的,我隻盼我娘親能手下留情。我對著風雨那些撕心裂肺的大吼,娘親她一句也不曾聽到。
可娘親她這次下手著實太重,將燈染打得無生還之力時,才罷手歸去。
本君啊……未曾護住自己心愛的姑娘分毫。
本君,恨不能想那個被搖光寶戟貫穿身體百十次的神仙是自己。
無欲海水因著這一場爭鬥洶湧了一些,海水成雨,攜風落在我身上。我不曉得如何麵對她,我不曉得如何來原諒自己。又一次看到她在我麵前受傷,這場景,一幀一幅都是匕首在我身上割啊。
身後的燈染扯住我的衣袖,我意識過來燈染她是能感受到我的存在的,才將她緊緊裹在懷中。
“她真是你娘親啊……”她麵上有些難過,卻還曉得抬手拂掉我麵上的淚。
我覺得對她不起,我覺得她身上這傷口全應當算到我頭上,我攥緊她冰涼的手放在唇上:“燈染,我對不起你。我在外麵對不起你,我在這幻境之中也未曾護你周全。”
她皺眉:“幻境?”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偶爾我也覺得自己這一萬年落入了一個幻境之中一樣,每一刻都像在做夢。你別哭啊,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麽。”
“燈染,我……”眸中水澤大盛,混著風雨滾滾往下淌。
“你不要這般自責,卻說,我是自己不太想活的。所以三天前,又去她搖光星上冒犯了一次。”說著便從袖袋中掏出了一了一黑一白兩隻瓷瓶,放在我手上,“這就是那天我偷來的,這裏麵,好像是某個神仙的魂魄,你帶回去罷,我的目的也達到了,你帶回去還給你娘親罷……這魂魄啊,你娘親以為我吸食掉了,所以來揍我。其實,我是故意引她過來,揍我的。”
我覺得這黑白瓷瓶裏,魂魄的氣澤,太過熟悉。
可麵前的燈染已然撐不住,我來不及細想這瓷瓶之中那魂魄到底是誰的,隻是將她擁在懷裏,引出自己的仙力渡給她。
可她卻攥住了我的手,阻止我道:“別給我渡仙力了,你難道看不出來……本姑娘一心向死麽?”
她說,你難道看不出來……本姑娘一心向死麽。
我驀地盯住她,覺得心一抽一抽得疼得厲害,偏偏她麵上是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模樣。
“剛才同你說的這些話,你全然聽不懂麽?”她麵色慘白,卻固執道,“那我……那我再給你說一遍。我故意,你娘親護著很多將士的忠魂,你曉得罷?我以前不太好,是一隻靠吸食魂魄維續性命的邪魔,我曾吸食了她守著的魂魄,她會揍我。”
頓了片刻,看著方才放到我手中的黑白瓷瓶,無奈笑道:“可是我已經很久不吸食魂魄了,特別是這些將士的忠魂,可是昨夜……昨夜,我又去了搖光星上,我沒好意思對忠魂下手,便選了這一雙氣澤有些古怪的魂魄盜走,就是為了引你娘親來揍我,因為我不想活了,我不過是借你娘親之手而死,是自殺,不是他殺,我不想活了,被你娘親殺死就是我的目的,你……懂了麽?”
我搖頭,攥緊手中的瓷瓶:“你為何不想活了。”
她盯著我看了半晌,風雨之中,忽然淚落兩行——“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如若這仙途都是喜樂,誰願意去死呢?”
如若這仙途都是喜樂,誰願意去死呢?
這句話,仿佛是一個閘口;話音落定,閘口打開,萬萬千悲苦如滔滔水浪滾滾而出。她再也控製不住,掩麵泣道:“你們神仙向來不曉得光陰有多珍貴,恍惚幾萬年、十幾萬年過去,都不太憐惜,因為你們的壽命長,你們隻要護住自己不受大劫,便能千秋萬代活下去。可我不一樣,我做過一陣子邪魔,我為了延續生命,我為了能長久地守住聶宿的魂魄,我連將士的忠魂都吸食過。我後來也是悔恨的,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我為了這一縷或許永遠都不可能再變成聶宿的魂魄,我吸食將士的忠魂,這樣做對多還是錯多,這樣做值不值得?”
淚澤滾滾從她指縫中溢出來,她哭得悲痛欲絕:“所以我決定不守了……我也守不住聶宿了,我覺得太難過、太累了……我對不起他,更對不起那些為了六合八荒的安寧而喪生的將士……如今,我想把他的魂魄送給旁人了。所以,我不太想活了……”
她身上銀光,忽明忽暗,仿佛真的是一盞燈,快要熄滅的時候。
我顫抖伸手,撫上她的背,想給她支撐和安慰。最後卻顫顫開口,控製不住聲音哽咽:“阿染……守不住便守不住了,聶宿不會怪你。”
因為他的記憶在我身上,因為我曉得他的想法,他從來沒有怪過你。他對你,滿滿當當的都是愧疚和歡喜:喜歡你的所有,天真也好,善良也好,生氣也好,無助也好;愧疚剮你魚鱗,抽你魚骨,雕你麵容,無時無刻不悔恨著,恨不能代你去死,來彌補自己的罪責。
風雨不歇,轟轟而落,她趴在我懷中,哭得歇斯底裏:“可是我卻要把他的魂給旁人了,他再也不可能回來了。他一定會怪我罷,他一定會難過罷,是我親手把他複活的可能給斬斷了……”
我緊緊擁住她,下巴抵在她額頭上:“你想把他的魂魄給誰呢?我覺得若是救人的話,他不會怪你的。”
縱然我已猜到了七八分,縱然我已經曉得聶宿的一縷魂魄就在我體內,可是當她說出來那個名字的時候,我還是怔了好一會兒,也心疼了好一會兒。
懷中的她,哭著說:“給孟澤。我要把這縷魂,給孟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