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我“回家”之說是在開玩笑,便靠在椅背上,晃著扇子,眯著眼,悠悠問道:“哪裏的家?”
我灌了口茶,抬手往上指了指。
“房梁?雞鳴狗盜,梁上君子?”她笑道,順手摸過茶,“那些金銖都是你偷來的,你還要拐本公子回家跟你一起偷?”
我:“不是,我要帶你去升天。”
她執茶盞的手一晃,裏麵的茶灑出來兩三滴,卻還是擺出鎮靜的模樣與我道:“你說的升天……是動詞還是名詞?”
我笑:“動詞。”
她手中的茶盞啪的一聲便落在了茶案上,瞪大了眼睛看我:“帶本公子升天?本公子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把‘送你去死’說得這般清新脫俗的!什麽帶我回家?你是不是要帶本公子回老家,順便叫我去陪我那地底下的列祖列宗?”
“你誤會了,我是要帶你回天上,做神仙。”本君解釋道。
她覺得荒唐又可笑,撐住胳膊靠近我,打量道:“卻說,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我道:“孟澤。”
“哦哦,孟澤兄,你是不是……”她頓了頓,勾了玉一樣的手指敲了敲我的眉心,失笑道,“你這裏麵是不是有病?你自己回去當神仙罷,我就願意在凡間當個凡間小老百姓。”
我攥住她要縮回去的手,這動作惹得她眉梢跳了跳。恰逢窗外走過來兩個要偷聽我們談話的小倌,我便聽到自己極開心又極無賴的聲音,“蘇月你當日可不是這麽說的。”
她尚未意識到有人蹲在窗外,硬生生抽了抽手卻被本君攥得緊怎麽也抽不出去,略氣道:“本公子當日是怎麽說的?”
本君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道:“你當日問我可曾跟你睡過了,我說是,”頓了頓,回憶了一下小魚兒平素裏委屈的模樣,學了學,“你說既然睡過了,那就會對我負責,我以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孰料不過一年,蘇月公子便變了心。”
她望著我,眉頭一跳,似是沒想到我這一個大男人會有這般形容。可於本君而言,能再次見到她,能把她帶回天上,縱我真變成這幅模樣也是願意的。
窗外那兩個小倌卻不淡定了,議論盡數落在我同素書耳中。
其中一個驚呼聲不大不小:“我的天呐!你聽到了麽,都睡過了!”
另一個淡定一些:“你都跟旁人睡過,蘇月公子跟旁人睡過有什麽可驚奇的。”
哪一個還不死心,“可他是蘇月公子啊!”
另一個又道:“蘇月公子……也有生理需求。沒什麽好奇的。”
“不好奇那你為什麽跟著我來偷聽?你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嗯,我就是喜歡你。”
“……”
我看到素書,不,蘇月公子終於忍不住了,手中的茶盞照著窗子飛出去:“你倆滾去別人窗子底下談情說愛。”
窗外那二位登時跑遠了。
她剛剛把茶盞扔了出去,本君指尖溜出幾綹仙霧,憑空捏出一隻一模一樣的茶盞放在她麵前,倒枯了的茶壺裏重新生出茶水給她填滿茶:“蘇月公子答應跟我回天上了麽?”
她那廂愣愣望住這從我指尖變出來茶盞,已然說不出話來。
門外空氣應我訣術平地而起了一道透明結界,護住這房中場景叫凡人看不得半分,昨晚這些本君才放下心往袖袋裏掏了掏,從裏麵摸出手掌大小的孟魚,放在茶案上,低頭道:“吾兒,這便是你娘親,她想你想得很,快叫一聲娘給她聽聽。”
此時的素書,眼睛已經瞪得如銅鈴般大小。
小魚兒興奮得不行,在茶案上打了個滾,蹭蹭蹭跑到她眼皮子底下,開口清脆喚道:“娘親!”
見他娘不答話,甩開小步子跳到她胳膊上,又滾了幾遭,爬到素書掌心,抱著她的手指頭便親,且邊親邊道:“娘親,我跟父君來接你回家了,你可開心麽?”本君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孩兒聰明、配合、體貼,母子相認的場景看得我也有些動容。隻是也有點心疼孩兒她娘——那副表情顯然是受到了震撼心靈的一擊的模樣。
她那廂反應過來,怯生生地捧著掌心的小魚兒,緊張得淚珠子都要落下來:“你……你方才管誰叫娘啊!”
小魚兒撅著屁股從她手掌裏爬起來,眯著眼睛,伸出小短手,露出小奶牙,笑得天真無邪:“娘親,抱抱!”
她捧著小魚兒到眼前,耐心給他解釋:“你……你是天上的小神仙罷?我不是你娘親,我是凡人,你曉得凡人是什麽麽,就是……”
小魚兒歪著小腦袋,嫩嫩道:“我不曉得什麽是凡人,我曉得你是我娘親。”
素書驀地一怔。
他抬手觸了觸她的睫毛,就像小時候喜歡觸我的睫毛那樣,隻是懂了小心翼翼、不至於傷了素書:“娘親,父君說你比他好看,小魚兒也這麽覺得。”說罷小身子前傾,照著他娘親的眉心親了一起親,歡喜道,“終於見到娘親了,小魚兒好開心,娘親你現在在開心麽?”
素書終於忍不住了,驚得淚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看著我咬了咬牙,做出口型道:“他為何要非要叫我娘?”
小魚兒不明所以,抹了抹她的眼角,“阿娘,你是不是‘喜極而泣’了,喜極而泣,父君教過我這個成語,形容很開心,娘親見到小魚兒比小魚兒見到娘親還要開心麽。”
吾兒開竅了,我心甚微。
素書捧著孟魚,孟魚抱著她的手指頭,她這廂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壓低聲音,惶惶問我道:“我信了你是神仙,但是我不能信這是我孩兒啊……本公子活了這十九年,沒有記得自己生過娃娃!”
我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怎麽不可能呢,我們都睡過了,你也是知道的。你難道要不認小魚兒麽?”
小魚兒一聽他娘親要不認他,睫毛一顫,嫩牙一咬,眼裏頓時冒出一包淚,更緊得抱住他娘親的手指,生怕被甩了:“娘親你果真不認小魚兒麽?小魚兒想了你好久了啊,小魚兒為了見你、為了不叫你難過都穿了衣裳……你為什麽不認小魚兒?”
饒是本君這般狠心冷酷的神仙,平素裏見到小魚兒這般委屈的模樣都是心疼的,何況素書。
她見小魚兒哭便慌了,又是摸他的頭發、又是捏他的小臉,安撫了好一會兒,直到本君都快吃醋了,小魚兒才道:“那娘親,你願意跟我們回家麽?”
她又看我,好像想起什麽來似的:“是不是……是不是去年,我們睡過之後,你回天上就有了娃娃?”
我:“什麽?”
她一手捧著小魚兒,一手隔著茶案攥住我的手,麵上一派恍然大悟的模樣:“上次睡過,所以你就……你就懷胎生出了娃娃是麽?我……我現在信了你不是凡人了。我們凡間都是姑娘生娃娃,你們天上都是男人生麽?”說到這裏麵上竟隱隱有了些激動神色,將我的手攥得更緊了一些道,“這麽說天上和地下正好相反是麽?如果是這樣,天上的女人是不是也可以三妻四妾娶好幾個男人呢?”
我摸了摸她的頭發,硬生生撐出溫柔的模樣:“……不可以。你有了我,還需要其他男人麽?”
“不不不……我就是這麽一問,卻說,男神仙是如何生娃娃的,你能給我說一下麽?”她兩眼放光,似是對這個問題十分感興趣。
小魚兒卻跳起來,舉著小手道:“我知道,我知道!就是生出一條魚,小魚在有荷花的池子裏,每天吃飯睡覺聽父君念書。然後就長大了,能化成仙形了!”
素書不明白:“吃飯睡覺念書?”
小魚兒給她解釋:“嗯,睡醒了就聽父君念書。”
小魚兒傻,他不曉得他睡著的時候,我也在念書給他聽。隻不過那一萬年,他睡著的時候多,醒著的時候少。
“念什麽書?”素書問他。
小魚兒道:“父君說,日後你有了喜歡的姑娘,就算死皮賴臉抱著她的腿兒也要跟她在一處。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便一定要去年同她爹娘求親、把這姑娘娶回家,莫要等到來年再說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不笑春風,桃花笑你蠢。”
我手中的茶盞猛地一晃。
小魚兒他竟……他竟記得住且記得絲毫不差。
他又開口道:“還有還有。父君給娘親說過,等以後老了,腿不能走了,我會在你身邊,會給你做拐杖支撐你;如果你以後手都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劍,我會在身邊,會替你扇風解暑、為你斬妖除魔;以後你老眼昏花,看不清這朝霞萬裏、看不清這星辰浩瀚,我會在你身邊,做你的眼睛,帶你去看北上天的流光、東海日出的雲霞還有三月時節陽華山下三百裏桃花。”
素書聽了這句話,敷在我手上的手指卻是驀地一顫,盯住我的眼睛,眉頭緊皺,惶惶接了一句:“你若是願意娶我,我便嫁給你……此話,不悔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