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蘇蘅而言,若說這世間她最在乎誰,恐怕除了祖父蘇會,其他人都要退一射之地,大概是由於她自小長在外邊,身邊跟著的下人為了讓她不至於對家中人太過生疏,便時常提起家中長輩之事,然而那時候蘇元朗還隻是籍籍無名的小官,且就算他有什麽值得稱道的地方,一直跟在蘇蘅身邊的人也不可能會很快知道,所以能跟蘇蘅提起的,隻能是那時候已經身居高位的蘇會了。
據說她出生時有高僧批命,說她命格與京城不合,十四歲以前,不能入京城,且所住之地也不可輕yì變動,故而當蘇元朗任期滿了之後,許氏沒跟著蘇元朗去赴任,而是跟著蘇蘅住在了特意建好的莊子裏,後來蘇元朗身邊實在是缺不得人,給蘇蘅留了眾多照料的人,又把蘇蘅托付給唐允的母親,這才不甚安心的走了。
蘇元朗幾次任職的地方,變動都挺大的,可以說是南轅北轍也不為過,幾次想接蘇蘅過去帶在身邊,蘇蘅一個小孩兒,自然也想和父母一起,然而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蘇蘅一次都沒能成行。
蘇元朗那邊太遠,離京城雖也有一段距離但反倒比較近――然而蘇會那時候政事也繁忙,不能輕yì離京,卻還是記掛這個孫女,蘇元朗夫婦太遠顧念不到的,蘇會都顧念到了。
對於這個祖父,蘇蘅還沒見著便帶著親近,又聽多了蘇會的事跡,對蘇會幾乎是帶著崇敬的,蘇會在她心裏,幾乎是奉若神明一般的存zài。
蘇蘅從小便不是愛受約束的人,然而十四歲以前,也許是身子實在是太差,不得已,在莊子上住了好些年,能去的地方,除了自家的莊子以外,便是去寺院、庵堂之類的所在,她之所以愛看遊記,便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等她回了京城,許是身上的“詛咒”解除了,便如同魚兒入了水一般,再不肯隻是在後宅做一個深閨女子,京城哪裏有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不到兩年她幾乎便走遍了,蘇會倒也不願意束著她,任由她出去,隻要她開心便好――橫豎她身邊跟著許多人,怎麽都不可能會磕著碰著她了,再加上蘇蘅也有分寸,不會輕yì闖禍,就算闖了禍……也沒什麽人會跟她計較。
除了遊記之外,蘇蘅便又找著可以解悶兒的事――跑茶館聽人說書。
其實,他們這樣的人家,真想聽書聽戲,請了人到府中說一段唱一場便是了,然而蘇蘅總覺得請的那些人失卻了些韻味,所以偏愛往外跑。
蘇會很少跟子孫說自己的事,蘇蘅除了從身邊的人聽來的蘇會的過往,還有便是從外邊聽到的。
蘇會官聲極好,在百姓中名聲也極好,蘇蘅自小聽到的,便是對蘇會讚揚的話,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從別人口中,聽到蘇會貪贓枉法、以權謀私的話來。
這樣類似的話,怎麽可能套在蘇會的頭上,這樣的話,從來都是陸家的專屬。
那些人還說得煞有介事的,說蘇會若不是貪贓,蘇家怎麽可能積攢下那麽大的家業,就連當年蘇蘅出嫁時的十裏紅妝,也被人用來攻訐蘇會。
但蘇蘅知道這些都是無稽之談――蘇家曆經數朝而不倒,本朝雖然蟄伏了幾十年,直到蘇會這裏才嶄頭露角,但之前畢竟還是有底蘊在的,幾代甚至十幾代積攢下來,又沒有什麽大的支出,這樣還能把日子過得苦哈哈的,那才是怪事了。
再說了蘇蘅的嫁妝,一大半都是許氏的嫁妝,許家是勳貴,跟著太/祖打天下的,即使外祖父看似最不濟沒有襲爵也沒有給自己掙來的爵位,可曾外祖父在財產上不曾虧待過他,兩位兄長也沒有,到了許氏這一輩,兄弟姐妹的嫁娶又都是與高門大戶聯姻,給蘇蘅的添妝也半點兒都沒有小氣,這些怎麽就成了蘇會貪贓的“證據”了?
這些人,說話都沒有過過腦子嗎?
或者說是想得太多管得太寬,不過三言兩語,便自己拚湊出所謂的“真相”,爾後自以為自己知道了所謂的“事實”,接著恨不得將自己編造出的驚天“秘密”昭告天下,煽動一些不知內情的人,其實是充滿了惡意的。
然而,這世間有太多不願意自己去思索,隻知道從眾的、人雲亦雲的人,他們不去追究真相,別人誇蘇會的時候,他們或許隻是聽聽,隨口附和幾句,一旦蘇會被推下了所謂的“神壇”,他們卻似乎被踩了痛腳一般,仿佛蘇會曾挖了他們家祖墳還是怎麽的,唾口大罵。
不管外邊那些人是有惡意還是蠢,蘇蘅縱然是怒不可揭,但也不至於或者說不屑於出去與他們爭辯,讓身邊的人收拾了東西,也顧不上回薛家,直接便回了蘇家。
還沒到蘇家,便覺得蘇家那邊似乎有些亂,蘇蘅也說不清那是什麽感覺,隻覺得心中惶惶不安,剛到蘇家門外,遠遠便有人問道:“可是姑太太的車駕?”
向媽媽掀開了車簾:“正是,發生了何事?”
來人頓時悲嗆道:“正要去薛家傳訊呢……太爺卒了。”
蘇蘅顧不得什麽了,伸手掀起車簾:“你說什麽?”
不等來人回答,蘇蘅已經徑自下了馬車,見往外奔走的人雖然行事依然有章法,但是麵色卻是帶著戚惶的――
蘇蘅眼看著有仆婦將一些顏色鮮豔的器具擺設換掉,帶著向媽媽往內院走,這時候,連蘇元朗和兩個兄長都不在家中,蘇蘅直接便尋上了許氏:“母親,發生了何事?”
她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祖父便那樣去了。
然而許氏的話,卻證實了先前那些人說的話,蘇蘅渾身發抖:“祖父怎麽去的呢?”
“前幾日……朝堂上似乎……”許氏看了蘇蘅一眼,似乎並不打算說外邊的事,隻是提了一嘴,又道:“陛xià讓你祖父閉門思過,你祖父讓我們不要到書房打擾他,連下人都不在房中……今日下人送了了兩次吃食,書房的門始終沒有開,我們不安心,便讓人砸開了書房的門,發現……發現……”
蘇蘅心一沉,顧不上別人,起身便要往蘇會的書房跑去。
許氏和嚴氏連忙在身後喊人阻止她,可是蘇蘅哪裏是能攔得住的?
蘇蘅一路神擋殺神破擋殺佛的表情,讓攔著她的下人都沒敢近前,蘇蘅看著被撞破的書房門,想起壽辰時喚自己和薛牧青過來說話,那時候,蘇會雖然總把自己“老了”掛在嘴上,然而其實整個人的狀態還是很好的,雖然帶了一絲絲疲憊,可其實根本沒有半點燈盡油枯的征兆。
他怎麽就去了呢?他怎麽突然就去了呢?
書房內,蘇會的身子已經被人移走,然而裏邊的擺設卻沒怎麽動過,蘇蘅喚過一直跟著蘇會的人一道進了書房,讓他們跟蘇蘅描繪見到蘇會時的情形。
幾個小廝丫鬟還不至於被蘇蘅繃緊的臉嚇到,卻還是有些不安的,幾個人斷斷續續地互相給蘇蘅演示當時的情形:“我們進來之後……發現太爺……趴在地上……喚了幾聲……都沒有回應……”
蘇蘅打斷他們:“祖父是怎麽趴著的,你們說清楚一點。”
那幾人對視了幾眼,推出一人給蘇蘅演示當時蘇會的模樣,蘇蘅看了一眼,便覺得蘇會那姿勢極為怪異,換了任何一人,都不會覺得舒服的姿勢,點了點頭,往他們所指的、蘇會倒下的地方走去,地上似乎有些掙紮的痕跡,還有些茶漬和血跡,蘇蘅找了一下,沒發現茶壺或者茶杯,便問道:“誰給祖父送的茶,什麽時候送的?”
“是昨晚長平送的,”有人接話道:“夫人已經著人將長平看管起來了,但是似乎問不出什麽。”長平是跟在蘇會身邊的其中一個小廝。
蘇蘅知道自己是問不出什麽了,便回去尋了許氏,許氏歎口氣:“找人看過,茶中有毒,然而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的發現。”
蘇元朗和蘇蘅兩個哥哥一道回府,蘇會過世的消息才傳出那麽一小會,外邊的流言已經改了風向,紛紛烈烈的流言,都在傳蘇會自覺有負聖恩,畏罪而死。
簡直是可氣可恨!
蘇會活了這麽多年,什麽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會因為區區別人一則莫須有的指控便畏罪自殺?說的是什麽笑話!
可偏偏這背後似乎有人在操縱了一般――從蘇會被人彈劾汙蔑,到蘇會身死之後又被詆毀是畏罪自殺――流言演變得太快,蘇家還沒有發喪,外邊便已經都知道了蘇會的死,這其中若是無詐,絕不可能。
可是,外邊的人不信。
就算有人拿蘇會的人品官聲來質疑而今的流言,也很快湮沒在眾人的指責裏,甚至還因此出現了質疑蘇會這麽多年來其實一直都是在沽名釣譽,表麵上光風霽月,其實內裏無惡不作……仿佛一夕之間,蘇會便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一般。
蘇蘅跪在蘇會靈前,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祖父就這麽去了。
她甚至連蘇會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他們發現蘇會已死發現得太晚,蘇會臨死前又似乎並不好過,所以蘇會的遺容並不怎麽安詳……許氏沒讓她看。
蘇蘅感覺自己的眼前的天地,隨著蘇會的過世,仿佛也跟著傾塌了。
她一貫以自己的家世而自傲,其實說白了,是她以她有蘇會那樣一個祖父而自傲。
不是因為蘇會身居高位,而是因為祖父的為人,蘇會一生活得坦然而磊落,到老了、死了,卻要承受這樣的罵名――以蘇會的性子,或許不會在乎這些流言,可是蘇蘅不可能不在乎,蘇家不可能不在乎……然而,流言來得太快太猛,蘇家沉浸在悲痛中,根本無力招架。
蘇蘅恨陸家,以往她隻是憎惡陸家,而今她恨極了陸家。
她知道,這其中少不了陸家的手筆,即使她沒有證據,她也知道是誰最想毀了蘇會甚至毀了蘇家。
可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報複得了陸家――蘇家仔細單薄的弊端顯而易見,蘇會一死,蘇家便近乎無人,蘇元朗而今的官位還不夠高,根本鬥不過陸家太爺以及陸家那些人脈,何況蘇會一死,蘇元朗還要丁憂三年,蘇會是帶著那樣的汙名死的,陛xià不可能對蘇元朗奪情、蘇元朗也不可能不守孝,蘇家即將蟄伏下來……甚至有可能蘇元朗終其一生,都不可能重現蘇會那樣的巔峰,蘇家失卻了光明正大報複陸家的可能。
蘇蘅從未像現在這般,希望太子上位――然而蘇會一死,又是死得如此之不“光彩”,太子這邊的勢力必然大弱,一qiē仿佛陷入了難解之中。
薛牧青過來的時候,蘇蘅已經跪了半天,向媽媽勸過,許氏勸過,嚴氏和季氏也勸過,然而蘇蘅不想聽,聽不見。
薛牧青的聲音,蘇蘅倒是聽到了――她想起來了,薛牧青而今……可是跟著陸家的呢。
她忍不住想要遷怒於薛牧青,薛牧青讓其他人退下,徑自跪在她身邊,沒等蘇蘅開口,他便道:“蕙蕙,我知道你因何而難過,外邊那些流言說的都不是真的。”
蘇蘅愣了愣,薛牧青繼續道:“我與你一樣,相信祖父他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的,別擔心,流言終會止息,真相終究會大白的。”
“我跟你一樣,絕不相信祖父會是那樣的人,”薛牧青虛虛握住蘇蘅肩膀,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別擔心……終有一日,我會幫你為祖父洗清這些汙名的。”
蘇蘅抬頭看他,薛牧青低垂了眼簾:“祖父生前……最擔憂的便是你……他若是知道你因為他如此憂心,隻怕也是難安……”
蘇蘅想起蘇會之前擔憂自己和薛牧青的事,那些想要說出口的指責遷怒便沒辦法說出口――即使,她不信薛牧青能做到那些,然而此刻,他能這般承諾能這樣信蘇會,已經是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