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完這個月的帳冊,蘇蘅有些無言,將帳冊隨手放置在一邊,讓曉衣送回給夏初晴。
薛家的產業而今越發不濟了,夏初晴被蘇蘅嚇了一遭,倒也不敢在銀錢上和蘇蘅討價還價,不到七日變把蘇蘅要的銀子補齊,隻不過查帳冊的時候,蘇蘅發現夏初晴又賣了一個莊子――這種拆東牆補西牆的舉動,蘇蘅看了也隻是好笑,不過也不插手。
隻是沒想到薛老夫人倒是信得過夏初晴,家中虧空那麽大,也不見薛老夫人有動作,亦或者是夏初晴瞞得好吧。
薛牧青對於此事似乎也並不知曉,蘇蘅好幾次想問他知不知道夏初晴快把薛家給敗光了而她趁勢補了一刀,然而終究是沒問。
向媽媽見她神色不虞,讓穀媽媽抱了淼淼過來,眼見著小孩兒一天一個樣,當初羸弱的模樣已經全然不見,而今但是越發討人喜愛了。
蘇蘅平日裏逗弄她,都隻是讓別人抱著,今日興起突然想要自己抱抱,向媽媽和穀媽媽兩人一臉擔憂的護在身邊,仿佛生怕蘇蘅一不小心抱不住一般,讓蘇蘅好氣又好笑。
正樂嗬著,淼淼似乎也來了興致,將小手兒抬起,似乎是想摸蘇蘅的臉,蘇蘅這才發現她脖子上帶著個瓔珞項圈,下邊墜著一塊玉鎖――蘇蘅愣了愣:“怎麽給她帶上這個了?”
淼淼百日宴收到的禮,蘇蘅讓煮雪造了冊全部放到了淼淼房中――本來屬於她的物事,她身邊的人給她用了也無妨,可是這玉鎖……偏偏是唐允送的那個。
“有什麽不妥嗎?”穀媽媽有些不安。
“這小鎖兒很適合淼淼啊。”
薛牧青的聲音驀然響起,蘇蘅身子有一瞬間的僵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麽時候過來的。”
“剛回來不久,”薛牧青在蘇蘅身邊坐下,一手扶著蘇蘅肩膀,另一隻手摸了摸淼淼的頭發:“看你心情甚好,沒忍心打擾你,就看了一小會。”
蘇蘅身子僵住,聽他問:“怎麽了?”
蘇蘅起身將淼淼還回穀媽媽手上,想了想還是叮囑道:“回頭將這些飾物都收了吧……在自己家中,又不見客,做這些給誰看,無端端的壓壞了淼淼怎麽辦?”
穀媽媽低聲應了,倒也不見惱,反而是有些欣喜的模樣,等穀媽媽退下了,向媽媽才開口道:“夫人也別怪她,她是少有的幾個……知道內情的,總擔憂夫人對小姐不喜愛,又怕外人覺得夫人苛待了小姐,便有些想岔了。”
“我知道,我也沒生氣,”蘇蘅擺擺手:“向媽媽你去安慰下她吧。”
“過幾日是乞巧節,”薛牧青低聲道:“那幾日沒有宵禁,聽說會有燈會,我陪你去看吧,權當做是散散心。”
蘇蘅搖了搖頭:“罷了,我不放心淼淼。”她以前的確是愛這些熱鬧的性子,可是而今……
“淼淼留在家中,那麽多人看著,她又是乖巧的性子,不會出什麽事的,”薛牧青勸她:“這乞巧本就是女兒家的節日,家中養了女兒才更在意這樣的日子……你總不出門,過幾年淼淼長大了問起來,對於外邊的事物你卻一無所知,也不太好吧。”
蘇蘅遲疑了一下,終是點頭應了。
薛牧青麵色變得越發柔和,想了想又道:“往後我得閑了,多陪你回幾次娘家……恰好,兩個舅兄都是養了女兒的,我也該跟他們取取經。”
蘇蘅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輕輕別來目光,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
蘇蘅百無聊賴地坐在高樓之上,下邊的燈會俯首便可見,然而蘇蘅卻沒什麽興致。
她實在想不通,她為何就應了薛牧青出來――
她愛的吃食,她愛的美酒……五年過去,他對於她的喜好一清二楚,然而她對他究竟了解幾分?
若她是那個與他相處五年的蘇蘅,麵對而今刻意討好的薛牧青,該是怎樣的心情?然而蘇蘅不是那個與她經曆了五年風雨的蘇蘅,她不知道過去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所見所知,都是在別人語焉不詳的敘述裏,她甚至不敢去查過去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害怕查出的事,比她所見所知還要不堪。
許是見蘇蘅神色有些不好,薛牧青輕聲道:“可是累了?要不我們回去吧。”
蘇蘅點了點頭,的確是累――心累。
讓丫鬟扶著自己下了樓,今日人來人往,馬車根本不能通行,隻能由人層層護著往外走,好不容易走到人少的所在,驀然聽得身後似乎有人在叫她――
然而蘇蘅回頭看去,卻隻看到身後不遠處來來往往的人群,以及明明滅滅的燈火。
蘇蘅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那個乳名,長大後即使是許氏也不曾那樣喚她,唯一堅持那樣喚她隻有唐允……然而身後並沒有唐允,就算是唐允,這麽多年過去,她早已經嫁做人婦,他離家多年,隻怕也忘jì了那個名。
就連她,都不太記得了。
“小棗兒――”聲音再度響起,這一次,蘇蘅知道自己沒有聽錯,而且這次的聲音更近,蘇蘅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一道身影從陰影之中走出來,他用蘇蘅陌生卻又熟悉的聲音道:“許久不見。”
是唐允,卻並不是蘇蘅記憶中唐允的模樣,當年的唐允,是麵皮白淨瘦瘦弱弱的少年書生,眼前的唐允,身形卻是比蘇蘅記憶裏要健壯一些,肩膀寬了,身形拔高,麵容卻看不真切――也不知是燈火太昏暗,還是他膚色太暗沉。
這幾年裏,想必他並不好過。
他近前幾步,卻被薛牧青攔住了去路,他似乎這才看到薛牧青以及周圍護著他們的人,他頓下腳步,隔著人望向蘇蘅:“小棗兒,你瘦了許多。”
蘇蘅聽著他的聲音,突然感覺眼睛發酸,眼淚毫無征兆地便流了下來。
許氏生她那年,是早產,那時候許氏懷她懷得艱難,聽聞附近一座寺院很靈驗,便想去為她念經祈福,誰知道第二日許氏便發作起來,生下了蘇蘅。
唐家伯母那時候正帶著唐允也在寺中,恰好住在她們隔壁,兩家既是同僚又是世交,遇到這種事,唐伯母幫了很大的忙,聽聞第二日唐允去見了蘇蘅,問起蘇蘅還沒起名,便指著外邊的棗樹喚道:“小棗兒,叫小棗兒。”
那時候唐允才兩歲多,然而人看著很康健,許氏低頭看了看因為早產瘦瘦小小的蘇蘅,有心要沾沾唐允的福氣,便定下了蘇蘅的乳名。
之後家中人便也一直那麽叫著,直到蘇蘅十二三歲了,覺得被人喚乳名很羞恥,家中才一致改喚她“阿蘅”――然而偏偏唐允不肯改口,為此,蘇蘅還惱過他幾年。
而今再聽到,倒也不會惱了,隻是有些感慨罷了。
“允――”蘇蘅正準備喚他,然而看了看擋在自己身前的薛牧青,低了低頭,終究還是改了口:“唐……二哥。”
唐允亦跟著低頭,似乎思索了一會,抬起頭看向薛牧青:“薛大人。”
薛牧青語氣冷淡:“不敢當。”
唐允想看向蘇蘅,卻被薛牧青擋住了蘇蘅的身形,歎了口氣,無奈道:“不知薛大人何時有空,唐某找機會登門拜訪。”
“抱歉,公務繁忙,並不得閑,”薛牧青拒絕道:“況且,你我並無交情,沒有往來的必要。”
唐允歎了口氣:“我與小……唐家與尊夫人娘家是世交,有一份薄禮,希望薛大人能轉交給蘇……家妹妹――”
“縱然兄妹相稱,但到底不是親生,私相授受怕是不妥,”薛牧青刻意曲解唐允的話:“瓜田李下,難免惹人閑話,還請自重――天色已晚,我們夫婦也該歸家了,畢竟家中還有孩子等著,不能多呆,抱歉。”
蘇蘅本想和唐允說上幾句的,結果剛欠了欠身,卻被薛牧青抓住手腕拉走了。
好不容易有機會回頭看去,卻隻見唐允仍站在原處,身後燈火如晝,卻令他倍顯寂寥。
回到馬車上,蘇蘅掙脫薛牧青的手:“你抓疼我了。”
薛牧青將手鬆開一些,卻並沒有放手,欺身湊進了她:“他喚你什麽?”
蘇蘅皺眉,聽得他酸溜溜地道:“他喚你‘小棗兒’!”
蘇蘅推開他:“一個稱呼罷了,有什麽大不了的。”
薛牧青聲音發冷:“你之前還喚他‘允哥哥’呢!叫的這般親昵!”
“你若想你也可以這樣叫,”蘇蘅心裏亂糟糟的,懶得理他:“你自己整日價連名帶姓地叫我,是你自己要顯得生疏的,與我何幹!”
薛牧青沉默了一瞬:“難不成我也跟著他喚你‘小棗兒’?”
蘇蘅覺得他簡直是莫名其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記得當初祖父給我取了字……我還好奇過為何從未聽你提起。”
想了想,蘇蘅又自嘲道:“大概,你覺得我配不上我的字吧。”
薛牧青這一次沉默了更久,才有些艱難的開口道:“蕙蕙。”
“原來你記得。”蘇蘅有些感慨,蘇會當年給她取這字,便是從蘇家這一輩女兒名字從蘭取“蕙質蘭心”之意,蘇會更是讓她的字與自己的名同音――可能薛牧青看來,自己大概真的不配吧。
又想起蘇會之前說自己總是連名帶姓地叫薛牧青,不由得便有些好奇:“話說,你的字究竟是什麽。”
薛牧青身子似乎僵了一下:“大概……你覺得我配不上自己的字吧。”
蘇蘅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黑暗之中,卻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