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媽媽,”蘇蘅指骨發白,拉著向媽媽的手:“你告sù我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
“小姐若是不願意記起就不要記起吧,”向媽媽似是不忍再提及那些事,避開蘇蘅的目光:“小姐現下養好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緊事。”
“向媽媽!”蘇蘅終於惱了:“別人不肯告sù我便罷了,向媽媽你自小跟著我,我的脾氣難道你會不知――你也要瞞著我嗎?”
向媽媽愣了愣,再度紅了眼眶:“小姐不要多想,不是奴婢要瞞著你,隻是這事情也隻是猜想而已,大夫現在也不能下斷言,所以小姐還是先寬心養好身子再說。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小姐切莫為這種事傷神,養好身子才是要緊的。”
真是夠了,每次所答皆非所問,蘇蘅隻好先將自己的問題撇在一邊,想要知道向媽媽一直在強調的事情是什麽:“說。”
向媽媽頓了頓,許是許久不曾見到蘇蘅這般,很快凝神,覺得自家小姐跟前些日子比起來有些不太一樣,但是究竟是哪裏不太一樣向媽媽卻也說不上來,隻是凝了凝神:“還是等大夫來了問了大夫再說吧。”
蘇蘅垂下眼簾,看了煮雪一眼:“其他人呢?”
她當初嫁過來,六個陪嫁丫鬟,醒來之後,卻隻見到最小的兩個煮雪和掃紅。
向媽媽再度愣了愣:“什麽其他人,這院子裏,就隻有我們這幾個人了。”說著似乎也想起了什麽,有些憂慮的模樣。
“司琴……司琴她……”蘇蘅想起自己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鬟,也是跟著自己最久的司琴,又想起先前別人口中的語焉不詳,終究是頓住了。她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卻又明白她不想聽到自己所不願意聽見的事情成真。
“小姐也不要難過,”向媽媽跟司琴感情也一向很好:“司琴的身後事我也按照小姐的吩咐好好辦了――小姐顧念著司琴,司琴泉下若是有知,也會感念小姐的恩德的。”
想了想又道:“隻可憐了囡囡,才那麽丁點大,便沒了娘親,若是以後她爹爹續弦,遇著一個不甚親厚的後母,隻怕也受罪。”
蘇蘅並不知道向媽媽口中的“囡囡”是誰,隨即想到自己此刻是在永嘉三十年,她也有二十多歲了,成婚也有四五年,司琴年紀比她還大些,自己再怎麽著總不會做出那種留著自己丫鬟不讓嫁的事情來,想來司琴已經嫁人且生了個女兒,驀然生出物是人非之感――不,不是,是人非事也非昨了。
“司棋呢?”蘇蘅想起之前說司棋此刻是薛牧青的姨娘,不由得覺得心中發悶,卻還是想要問下去:“她近來怎麽樣?”
“她?”向媽媽一哂:“沒得提起那忘恩負義的小蹄子作甚!”
蘇蘅默然,蘇家自曾祖父那一輩,留下子孫不可納妾的規矩,祖父和父親也隻有一個正室,兄長們自小也是受這規矩製約,平日裏修身自省不與丫鬟們頑笑,蘇家的丫鬟們多也認同與人為妾多是自輕自賤的行徑,因此平日裏也不招惹那幾位爺,就連小姐身邊丫鬟們,也被告知陪嫁丫鬟不會也不允許成為通房、侍妾或者姨娘――雖然嫁出去的女兒蘇家管不了別人家的家事,但是為女擇婿自然要選品貌端好修身自潔之人,再者說了,即使夫君要納妾,也不能是自己身邊的丫鬟,否則主仆易生嫌隙。
因此當初一聽說司棋成了薛牧青的姨娘,蘇蘅的直覺便是不可能。
☆
司棋並不是自小便在蘇蘅跟前服侍的家生子,跟著她的年月雖然沒有向媽媽和司琴那樣久,但到底也是在蘇家長大,原以為該是和其他丫鬟一樣,不屑於做妾的,誰知道會變成這樣?
當初嫁過來之前,蘇蘅特意跟自己的陪嫁丫鬟提起過,薛牧青是狀元郎,仕途上自然要清正己身,且蘇會特意叮囑其不可納妾,她身邊的丫鬟也斷不可生出這念頭,免得薛家因為丫鬟們的行徑看輕了蘇家――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蘇蘅竟不知司棋什麽時候起便有了這心思?想來該是她的疏忽。
罷了,不管司棋,沒得讓自己心內添堵。不過――
“司棋被抬為姨娘是在夏姨娘之前還是之後?”蘇蘅不知為何對這事情,很是在意。
“是之後,”向媽媽小心地看了蘇蘅一眼:“司棋那下作小蹄子,說眼見著小姐因為夏姨娘神思不快,要幫著小姐分憂,誰知卻是那麽個分憂法……因著之前夏姨娘的事情,姑爺便覺得是小姐故意讓自己身邊的丫鬟做出這等事打他的臉,對小姐便有些怨懟,之前尚還肯與小姐說說話,司棋的事情之後卻是越發的不聞不問,隻每日裏宿在夏姨娘處或者情願呆在書房裏,一味兒地冷著小姐,雖是將司棋抬為了姨娘,卻也不甚管她――真真是活該,自甘下賤與人做妾!”向媽媽說著說著便義憤填膺,也不知道是在罵司棋還是順道把夏姨娘給罵上了。
蘇蘅心下冷然――司棋的結局她並不感傷,隻是想著其實自己跟司棋的處境沒甚差別,反而是有些戚戚然:“不說她了,醉墨和醉韻呢?”
向媽媽低下頭:“她們嫁人之後,便不在跟前服侍了。”
“她們嫁的是――”蘇蘅感概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日子過得可好?”
向媽媽冷笑道:“醉墨嫁的是姑爺身邊的雲書――嫁了人就將主子拋得一幹二淨的,除卻她之外也沒有了,隻每日裏奉承著老夫人還有夏姨娘,忘了誰才是她的主子,小姐沒得想起這兩人又是作甚?”
她身邊的四個大丫鬟,除卻司琴之外,竟是全部背棄了她,蘇蘅心下越發的戚然,啞著聲兒道:“那還有一個呢?”
“醉韻也嫁了人,是小姐做主,嫁的是替小姐管理陪嫁莊子、鋪子的管事,故而不在跟前服侍――當初小姐說薛家不比蘇家,排場太大會惹得夫人閑話――對了小姐今個兒怎麽想起這些事兒來了?可是要傳話讓管事們來報一下今年的收支?”向媽媽麵色憂心:“小姐多年不管事兒了,也不知底下的人是不是還聽小姐的話……”
蘇蘅苦笑著搖搖頭:“這些事兒,我原也是不懂的,何苦讓他們跑一趟――”
她看著向媽媽,記憶裏還停留著向媽媽“昨日”的樣貌,眼見著向媽媽瞬間蒼老憔悴了許多,心頭一軟:“向媽媽就你對我最好……直到今日,還肯留在我身邊幫我護我。”
五年前的蘇蘅,或者說昨日之前的蘇蘅,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自己居然到了今日這般眾叛親離的境地,她身邊的丫鬟裏邊,四個大丫鬟最為得寵,司琴貼心,做事事事妥當,司棋機靈,有她在便不會煩悶,醉墨醉韻識文斷字,可以幫她許多忙――蘇蘅平日裏也最為信賴這幾個人,卻沒想到四個人之中除了司琴醉韻之外,另外兩個竟然是背棄了自己的。
好在還有個司琴――想到司琴已經故去了,蘇蘅又開始感傷:“司琴她……她是怎麽去的呢?”
向媽媽拭了拭淚:“小姐還是不要再想這些憂心事,司琴若是知小姐一直記掛著她反倒把自己身子骨給弄垮了,就算是走,也不會安心的――她本意是想護著小姐所以才幫小姐受了那家法,小姐反倒一直掛懷著這件事,之後還……可真真是讓人不放心。”
“還怎麽了?”蘇蘅自醒來,她們便一直是這般欲言又止的模樣,追問下去卻又不肯說,蘇蘅隱隱猜到該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偏偏無論如何都撬不開她們的嘴。
“不說這個了,”向媽媽環顧左右而言他:“我去看看大夫請來了沒有,這幾日丁大夫都是差不多這個點兒來為小姐診脈的,今個兒怎麽還不來。”說著便要出去。
蘇蘅默然,看了煮雪一眼,煮雪也連忙避開了她視線,蘇蘅幾不可聞地一歎,想要弄清楚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看來是沒那麽容易。
“來了來了,”向媽媽恭敬的聲音自外邊響起,蘇蘅想要叫煮雪放下簾子,向媽媽卻已經把人迎進來,蘇蘅愣了愣,見來的是一位女大夫,這才明白向媽媽為什麽直接便把人迎進來了。
也對……她痛在那樣的地方,總要顧及著些男女之妨,還是女大夫妥當一些。
蘇蘅以前沒見過這大夫,也不知道如何稱呼,便隻好沉默,讓她幫著診脈又查看了身上,見那丁大夫擰著眉頭,便覺得心驚肉跳。
向媽媽比她還要擔憂,向著丁大夫道:“丁大夫我家小姐到底怎麽了?這幾日身上的紅一直不止,還連著好幾日不省人事――奴婢看著,可嚇壞了。”
說著又看了蘇蘅一眼,避開蘇蘅的目光:“丁大夫我們到外邊去說。”
“就在這兒,”蘇蘅卻是語氣強硬:“我自己的身子,我要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丁大夫看起來約莫三十出頭,做著婦人打扮,聞言向著蘇蘅道:“薛夫人,我便直言了吧――自前幾日夫人小產之後,便一直沒有醒來,身上的紅也一直沒有幹淨,我估摸著……您這身子,怕是很難養好了,即使養好了,怕是……怕是也再難有孕。”
“小產?”蘇蘅有些不敢相信:“什麽小產?”
丁大夫當她在難過,頓了頓:“似乎上一次小產之後,夫人的身子便沒有養好,這一次又出了意外……隻怕……”她沉吟良久,醫者父母心,終究是不願見蘇蘅麵上的頹敗。
“上……一次?”蘇蘅感覺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心跳也跟著停滯,抓著向媽媽的手緊緊攥住,身子發抖,聲音也跟著顫簌起來:“還有上一次?”
她這五年,她所不知的這五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兩次小產?將自己身子弄得這般虛弱?
“是兩次,我雖不知夫人上一次小產是什麽時候的事,但是細細診來,上一次的病根還未斷,這一次又受了苦,所以那胎兒才保不住。”丁大夫細細看了看蘇蘅的麵色:“你們也太大意了,虎狼之藥怎能隨意亂用,何況少夫身子骨本就虛弱,隻怕上一次僥幸活下來便已經是萬幸了。”
“向媽媽……”蘇蘅望向向媽媽,想從她那裏得到不一樣的答案,哪知向媽媽卻心虛地避開蘇蘅的打量,將手中的帕子緊緊絞成一團,蘇蘅望過去,隻見到向媽媽緊緊咬住下唇,隱忍克製的模樣。
蘇蘅於是了然那丁大夫說的是真有其事,不過依向媽媽的模樣,看起來還有其他不能為外人道的隱情,便暫且不再追究,看丁大夫在一旁開著藥方,蘇蘅踟躕許久,終究還是開了口:“丁大夫,我有一事相詢。”
“夫人請說,”丁大夫抬起頭:“隻要是我知道的,定將具言。”
蘇蘅低下頭,沉吟了一會,終究還是想弄懂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的念頭占了上風:“這世間,有沒有什麽病症,讓人遺忘了過去發生的事情?”
丁大夫抬眼望向蘇蘅,似有不解。
“是這樣的,”蘇蘅低頭:“我也不知該如何把自己的情況說清――我明明記得昨日是永嘉二十六年陽月十七,今日醒來,卻發現是這個時日,你們與我說的事情……我竟然是一事不知的,真真是沒半分記憶。”
丁大夫聞言來了興致,過來給蘇蘅診脈,之後又問她一些事情:“薛夫人之前頭部可能撞擊過硬物?是否心內長久鬱結?”
蘇蘅隻不知所措地望向向媽媽,向媽媽愣了愣,雖不明蘇蘅到底是怎麽了,卻還是回道:“之前在祠堂暈倒的時候,應該是沒有撞到什麽地方的,身上頭上並無什麽腫起的地方或者傷口――至於心內鬱結……”她便不肯往下說了。
丁大夫歎氣,收回手:“薛夫人可是真的不記得了?是不記得那之後的事,還是所有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是不記得那日之後今日之前的事,”蘇蘅低眉:“再往前的事情,倒還是記得的,之前的人,也都還記得,就是不知曉……從新婚之後到今日之前,所有發生的事情。”
丁大夫摸著脈沉吟良久,歉然道:“我醫術不精,未能查探薛夫人到底是怎麽了,隻怕是受了什麽刺激或是衝撞了什麽……薛夫人長久心內鬱結的原因也不是沒有……這樣吧,我便多開一副安神的藥給薛夫人試一試,哪怕是無甚效用,能讓薛夫人好好睡一覺也是好的。”
“如此,有勞丁大夫了――”蘇蘅見丁大夫也解不了自己疑惑,雖有些失落,卻還是不肯在麵上顯露,朝著向媽媽輕輕點了點頭,讓掃紅隨著丁大夫去取藥。
直到她們走遠,向媽媽還是一臉如墜迷霧的表情,蘇蘅連忙喚過她:“向媽媽!”
“小姐你怎麽了?”向媽媽有些不知所措:“小姐你沒事吧,不要嚇奴婢啊。”
蘇蘅歎氣,拉過向媽媽的手:“我先前特意問你們那些事,是因我真的不記得那些事有發生過――我知你們是怕我想起又傷心,隻是如果我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的話,終究是有所缺憾。”
向媽媽卻堅持道:“這世間哪有這種事――再說了,若是小姐真的想不起……其實也不是什麽壞事……沒得想那些煩心事作甚。”
蘇蘅明白向媽媽是不信她真的不知,歎口氣,不再多言。
何況,這事情說起來,總隱隱有些不對勁,一個人,會怎麽樣才會莫名其妙到了五年之後?蘇蘅寧願相信她是忘卻了這一段記憶――也許,是因為司琴的死以及小產的打擊,讓她不願意想起過去這些苦痛的經曆吧。
這五年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明明昨夜之前,還在臆想著自己與薛牧青成親後的生活,不說相親相愛夫唱婦隨,至少也該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誰知道一覺醒來,原本不該出現的妾室……薛牧青已經納了至少兩個,一個……還是她貼身、信賴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