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琴――”不知何時,四周已經全暗淡下來,蘇蘅在暗夜之中醒來,感覺身體全身無力,喚過自己的貼身丫鬟,孰料卻是無人應答。
不該是這樣的,不過也許是和她一般太累了吧,蘇蘅不是不體恤下人的主子,想了想,決定自己起來找水喝。
身邊沒有薛牧青,蘇蘅愣了愣,想起母親說新婚之夜若是丈夫不和妻子同眠,別人會有閑話――隨即搖搖頭,蘇蘅想或許薛牧青是有事出去了一會吧,不要杞人憂天。
推開簾帳,發現外邊很是幽暗,蘇蘅皺了皺眉頭――紅燭未能燃至天明,終究是個不太好的兆頭,不過新婚生出這樣的念頭也著實晦氣,蘇蘅努力讓自己將那些不好的想法揮掉,摸黑著上前,她記得床的右邊那裏是桌案,那上邊應該是有茶水在的。
剛走了幾步,便不小心踢到了張小幾子,在暗夜之中,聲音很是清晰。
蘇蘅怔忪了一下,她明明記得,案桌不是擺在這處的――可是那聲響那痛感太過清晰,難不成她真的記錯了?
門“咿呀――”一聲,被人從外邊打開,有聲音不怎麽熟悉的丫鬟的聲音響起:“夫人?你醒來了?”
蘇蘅紅了臉――這些人,改口倒是改得挺快。
屋內的燈被點亮,雖然這光亮無法將四周照得清晰,至少蘇蘅看到了那個丫鬟的臉,十六七歲的模樣,看起來有些麵熟――不過並不是蘇蘅身邊的人,許是薛家的丫鬟吧?那她的貼身丫鬟們呢?
又看了看四周,原不是紅燭未能燃至天明,而是紅燭早早就被人撤去,連其他有關婚禮的東西都被清理掉了――這些人,手腳倒是挺快,隻是想著她們忙著的時候她正在沉睡,不由得又紅了臉。
“幾更天了?該起來向公婆請安了吧?”蘇蘅看向那個丫鬟,想著是薛家特意派來服侍她的人,她是新嫁娘,總該和薛家的下人打好關係,因而向她笑道:“你叫什麽名?”
“夫……夫人,”那丫鬟愣了愣:“請安?”
“對啊,”蘇蘅覺得奇怪,微微皺眉:“今天不是該向公公婆婆敬茶的嗎。對了,你知道夫君去哪裏了嗎?”這丫鬟,怎麽如此不懂禮數。
“敬茶?”那丫鬟打量了蘇蘅好半晌,見蘇蘅似乎不記得自己,有些怪異:“夫人你不記得掃紅了嗎?”
“掃紅?”蘇蘅看了她一眼:“開什麽頑笑。”她當然記得掃紅,司琴司棋,醉墨醉韻,煮雪掃紅,是她陪嫁的丫鬟,不過司琴司棋年歲略大,比她大一歲,今年十八,醉墨醉韻比她稍小,十六歲左右,煮雪十四,掃紅是年紀最小的,今年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而眼前這個自稱“掃紅”的丫鬟,看那身量怎麽說至少也有十六七歲。
“你少來誆我,”蘇蘅覺得是薛家的人有意打趣自己,不由得又是紅了臉:“去把我的陪嫁丫鬟貼身丫鬟叫過來。”
“掃紅就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貼身丫鬟啊。”掃紅有些不安:“夫人你怎麽了?”
“我可沒空兒與你頑笑,”蘇蘅搖搖頭,朝外邊叫道:“司琴!司棋!”
“夫人!”掃紅臉色驚惶:“夫人你別嚇我!”
蘇蘅覺得這丫鬟真是無禮,哪怕是頑笑也該有個限度,眼看著她似乎不肯就這麽放過蘇蘅,蘇蘅不由得微怒:“我沒心情與你頑笑。”薛家雖然近幾年落敗了,可說到底還是詩禮世家,教出這般毛毛躁躁的丫鬟,真是有損顏麵,這些話她一個新嫁娘不好直接說出口,隻是心裏難免會有些鬱結不快。
“夫人……你忘jì了嗎?”掃紅小心翼翼的:“司棋姐姐……被爺收了房……搬到了芝蘭院……司琴姐姐……不久前……不久前……”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蘇蘅一眼,低下頭,聲音低如蚊呐――“便去了。”
“越說越離譜了,”蘇蘅此刻已經不僅僅是微惱,而是有些發怒了:“司琴昨個兒才跟著我嫁過來,尚是新婚之中你開這樣的頑笑,可知是極為忌諱的――再說了,當初談婚論嫁之時,祖父特意和夫君說過此生不可納妾,你怎麽說司棋被收了房――新婚方一日,新郎官便急著納妾,說出去可別笑掉人大牙。”
且不說薛牧青答應過蘇會不會納妾,就算他真要納妾,也不會這般明目張膽新婚頭一天就納了新娘房裏的人,這自稱“掃紅”的丫鬟真是越說越過分了。
眼見著外邊天色微亮,心急要去給公公婆婆請安的蘇蘅沒空理會她,又見叫了半天其他人都沒有進來,隻好對她道:“過來幫我更衣,還有……把床整理一下,去看看夫君在哪裏,待會一起過去請安。”
“新婚方一日?”掃紅不理她,隻是眼淚汪汪的:“夫人你――”
“煮雪姐姐!煮雪姐姐!”掃紅一疊聲兒往外喊著,似乎很是驚惶:“還有向媽媽你們快來――夫人,夫人她……”
蘇蘅麵色一沉,這個和她陪嫁丫鬟同名的丫鬟真是不懂禮數,薛家……薛家難不成已經不堪至此?不過聽她的話似乎是叫她另外一個陪嫁丫鬟還有跟著她一道嫁到薛家的奶娘,蘇蘅想了想,便先忍住想訓斥她的念頭。
方一會兒,便聽得有年輕女子的聲音在屋外響起:“掃紅你怎麽了,一大早大呼小叫的――咱家夫人的處境你又不是不知,若是驚醒了別人,少不得閑話呢。”說著便見一個身量與“掃紅”差不多的年輕丫鬟進來,蘇蘅愣了愣――這人長得的確是很像煮雪,可是煮雪不該是這麽大了吧?
蘇蘅明顯是不信的:“你是煮雪?”
不等“煮雪”回應,蘇蘅徑自否定了:“不,不會,你不是煮雪。”煮雪不是這模樣的。她印象裏,煮雪尚是一團孩氣的,不該是眼前這個模樣的。
蘇蘅想想便有些生氣:“我說你們適可而止些!別以為我記不住自己的陪嫁丫鬟長什麽樣――”她的話語突然頓住,看向從外邊走進來的老婦人,“向媽媽?”
就算蘇蘅再怎麽疑惑,也不可能連自己的奶娘的樣子也認不出,隻是――“向媽媽你怎麽一夜之間便這般老邁了?”
向媽媽年紀並不大,左右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昨夜還是滿臉的喜氣麵色紅潤頭發烏黑,怎麽今日就變成了頭發花白、臉色發黃憔悴的模樣,何況還一臉的憂心忡忡,眼睛也還是紅腫的,想是哭過了。
“媽媽怎的一夜之間便老了許多?”沒有等到向媽媽的回答,蘇蘅隻記著要把自己的疑惑弄清楚,她隻好把問題再問一遍,不過隨即又為向媽媽找了借口:“準是這幾日太累了吧。辛苦媽媽了。”其實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不對。
“哎喲我的小姐啊,”向媽媽見她似乎清醒了許多,有些悲喜交加的,雙手顫抖的過來想要摸一摸蘇蘅,卻又收回了手,拿起帕子拭淚:“醒來了就好,醒來了就好。”
尚是新婚不得見淚――無論如何,這般模樣總是不吉利。
蘇蘅眉頭輕蹙:“向媽媽!”即使一向對向媽媽恭敬有加,到底還是怒了――新婚第二日,她們做出這樣的行徑,著實讓她不快。
她知道她身邊的人都不希望她嫁給薛牧青,之前還未出嫁之時她們便鬧騰過一次,被蘇蘅還有許氏給壓製下來了,沒想到她都嫁到了薛家,木已成舟,她們還是這般。
看來是她平日裏太慣著她們了――蘇蘅想了想,她既然嫁為人婦,便應該拿起主母的派頭,否則若是連自己身邊的人都鎮不住,如何能在薛家立足。
想到此節,蘇蘅的目光頓時變得冷冷的:“向媽媽你們要做戲做到什麽時候!”是了,其他的丫鬟還不敢這樣放肆,除非是向媽媽做主她們才有那個膽子,“你們別鬧了,快幫我梳洗還要去向公婆請安呢――對了,薛……夫君呢?”蘇蘅不由自主地紅了臉。
“公……婆?”向媽媽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昨夜大哥兒又頭熱鬧騰了一夜,爺一直在夏姨娘那裏呢。”
“這幾日――”向媽媽頓了頓,別開眼:“小姐剛醒來,可有什麽地方不適?”
不適的地方?蘇蘅紅了臉,手撫上自己腰腹間――這種事情,終究是難以啟齒的。
向媽媽眼色一黯,扶蘇蘅回床上躺下,扭扭捏捏了許久,終於道:“小姐也不要過於傷心――孩子沒了……也沒什麽,最要緊的是人還活著便好。”
蘇蘅眉頭輕蹙:“向媽媽又說的什麽渾話。”
這一覺醒來所有人都在說著一些晦氣的話,讓蘇蘅很是不快。
“孩子?什麽孩子?”蘇蘅皺眉,想起她們之前的話,有些事情終究是不能裝作不知道了:“還有,什麽姨娘、什麽大哥兒?”
“就是夏姨娘啊,”向媽媽神情有些不解,看了蘇蘅一眼:“是了,小姐也不必把那種人放在心上,橫豎不過是妾室,縱然再能鬧騰也翻不出個天兒來――”
“我是問你夏姨娘是怎麽回事!”蘇蘅微怒,目光灼灼地盯著向媽媽:“當日夫君答應過祖父說不會納妾――”
“小姐你忘了嗎……”向媽媽小心翼翼地打量蘇蘅的神色:“夏姨娘這事兒,當初姑爺鬧得那般大,相爺那邊也是沒法子的。”
蘇蘅手上的簪子被她大力握著,若不是天生力氣小,隻怕那簪子幾乎要斷成兩截,她再遲鈍也意識到不對了――
“向媽媽,你且告sù我,今日是何年何月?”
“小姐是想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吧?”向媽媽依舊小心翼翼的:“今日是永嘉三十年五月十二。小姐這一次足足昏睡了三日――”
蘇蘅手上的簪子落在案上,斷成兩截,玉器相擊的聲音在靜室之內響起,蘇蘅的聲音微微顫抖:“今日不是永嘉二十六年陽月十八?”
十月十七,是她與薛牧青的良辰吉日,何至於一醒來,便過了四五年?
“小姐說的是什麽話,”向媽媽搖頭將梳妝台前的卷竹簾卷起:“若是冬日,哪裏敢讓小姐穿著這麽單薄地的衣衫起來,小姐自小體弱,身子骨本就不好……前些日子又――若是再病倒了,可怎生是好。”說著聲音又有些哽咽,徑自到一旁拭淚。
蘇蘅無暇理會向媽媽話裏的憂心,湘妃竹製的簾子被掀起,此時天光已是大好,日頭冉冉升起,外邊綠意正濃花開正好,哪裏是“昨日”衰敗的秋冬時節。
夏意正好,太過亮堂的庭院,生生讓蘇蘅被刺得眼睛流了淚。
“啊――小姐!”向媽媽連忙過來幫她拭淚:“小姐也別難過了,總是落淚對身子可不好。淚多傷心且傷身,奴婢知道小姐你心裏難過,但是還是要顧念著自己的身體,沒得讓他人稱心如意。”
蘇蘅回頭看了看身後幽暗陰冷、沒有半分喜氣的屋子,還有些無法醒轉過來。
難怪今日她一早醒來便覺得怪異,原來,此時離她的新婚之夜,早已經過去了許久。
複又看向鏡中的容顏,她的模樣,她還是認得出的,隻是較之自己記憶中的模樣,憔悴了許多,年長了許多,就像她眼中所見的向媽媽“瞬間”花白了頭發,煮雪掃紅也“一夜”長大了許多一樣。
即使自小體弱,她也從未曾讓自己顯得病怏怏的,家人又甚寵她,為了給她補身子什麽滋補的東西都恨不得都弄給她,又怕她悶著對身子骨不好,也不像其他家小姐那般拘著她這裏不準去那裏不準動,向來都是隨她心意。因此蘇蘅一直以來,除卻身子骨差些,行動不快之外也還算是心寬體胖,可是眼前這個一臉蠟黃、頭發幹枯、瘦得顴骨都有些突出來、眼下一抹深青色、一看便知心事重重的人――真的是她嗎?
蘇蘅突然想起兩個詞――心如槁木,麵如死灰。
她瘋一般地往自己臉上塗抹胭脂水粉,撲了厚厚一層,煮雪掃紅還有向媽媽似乎是沒料到她會突然發狂,愣了好一會才想起要攔著她,蘇蘅看向鏡中那個畫得跟鬼一樣的女子,將頭埋進向媽媽懷中,手指抓著向媽媽的手臂,指甲好久沒有打理過了,銳利而堅韌,幾乎要刺到向媽媽的血肉裏去。
“向媽媽……”哪個女子不愛俏,蘇蘅自小愛美,雖算不上傾城之色,也難忍自己變得這般不堪。
“我的小姐啊,”向媽媽慟哭:“你可別嚇奴婢,先前奴婢真以為小姐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小姐還是不要再想那些煩心事,先把自己身子養好再說――”
蘇蘅哭了一會,方才放開向媽媽,讓掃紅幫自己拭幹了淚,又讓煮雪幫自己勻麵,不讓自己麵色那般憔悴,看向鏡中的自己,蘇蘅依舊還是有些恍惚,赫然生出再世為人之感。
卻也的確是再世為人,明明昨日才是新婚,今日便已經是身處五年之後,蘇蘅很想說服自己,這不過是一場夢,可是,她身邊的人、她自己改變的模樣、身體的疼痛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這一qiē,都是真的。
她銳利的指甲攥在自己手心,生生刺出血來,向媽媽連忙大呼小叫地幫她包紮,蘇蘅依舊是渾渾噩噩,根本沒有感覺到手心的痛感,因為――她身上,比這痛得多。
將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捂上自己下腹,蘇蘅感覺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飄忽了:“向媽媽,你告sù我,這是怎麽回事?”
“還在痛嗎?”向媽媽見她腿間有些暗紅的血跡,連忙叫過煮雪:“煮雪快跟我扶著小姐上床。”
蘇蘅也感覺到了不對勁,輕輕探了探,爾後看著自己指尖沾上的暗紅粘稠血跡:“向……媽媽?”蘇蘅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若下身的疼痛不是因為昨夜初經人事,那麽,到底是什麽?哪怕什麽都不知曉,蘇蘅也明白,自己的身子,怕是大不好了。
向媽媽也跟著拭淚,囑咐掃紅:“掃紅你趕緊去和老夫人說,讓他們請了大夫進來,小姐一直這般見紅不止,我真的怕――”她的話突然頓住,想了想又搖頭,瞬間變得很堅定的樣子,“不會的,小姐不會有事的,小姐年紀還輕輕,不會有事的。”
掃紅連忙跑出去,煮雪打了熱水過來幫蘇蘅淨身子,向媽媽和煮雪都是紅著眼睛的模樣讓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蘇蘅很是不安,可是每次問起,總是會被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