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艇在風浪中起起伏伏,卡洛斯看著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眉頭深皺、虛汗密布的美國甜心,心裏一片麻木。
距離他們出航已經第二天,這天中午,東南麵突然刮起了大風,密密麻麻的烏雲被凶狠的海風帶了過來,不到半小時,直接將他們所能看見的天空都遮蓋了。
原本溫柔平靜的大海瞬間變臉,一個又一個大浪如同盯上獵物的吃人魚,以自殺式攻擊不斷地撞向卡洛斯他們所在的遊艇,沉重的船身在大自然怒吼中完全不堪一擊,隻能柔弱地隨著風浪的拍打搖曳著緩慢前行。
於是,身為船上唯一一位女性,從顧森出事後,就一直擔憂卻強裝堅強,用到十二分精神來關懷照顧卡洛斯的美國甜心,終於還是在搖搖晃晃、腳沾不了地的情況中倒下了。
而按計劃,白天由洛克和船長共同掌舵,卡洛斯則是借口看衛星地圖搜索顧森身上的定位信號,實際是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用係統地圖功能搜索。船長他爹則是晚上掌舵,畢竟白天和夜晚,就航線而言,兩個小年輕是怎麽都比不上開車多年的老司機。
咯咯——
船艙門被敲響。
“暈船藥和溫水,她怎樣了?”
門打開後,洛克帶著一個保溫瓶和一小罐藥瓶子走到了床邊,見床上的人已經不太-安穩地睡下,輕輕地呼出一口長氣,轉身將藥和瓶子都放到床頭。
“這場風暴,叔叔怎麽說?”
小心地將被子拉過美國甜心的胸口,卡洛斯跟洛克同時放輕腳步地離開了船艙,前者透過玻璃,眺望遊艇外的世界,明明應該是陽光明媚的響午,但他們似乎穿越了時間,來到了隻有微微亮光的太陽初升時分。
想起小夥伴他爹,洛克也不得由衷地豎起大拇指,跟他倆在狂風湧浪中被無情蹂-躪、狼狽不堪完全不一樣。疲勞了一整個深夜崗,船才搖晃了幾分鍾,老船長就立馬從休息的艙房裏出來,霸氣地接過了船舵,以一人之力,力挽狂瀾,不能更man!
也多虧了老司機的搭救,一直嘔吐狀態中的美國甜心才得以安穩下來。
“最快半小時,最慢傍晚,風就停了,雨估計會下好幾天。剛收到消息,搜救行動因為風雨暫停了。另外,黑匣子已經找到,屍體打撈的情況不容樂觀,這場風暴過去後,希望更渺茫了,陸地那邊似乎準備舉辦集體的葬禮。你……”
人總要向前看,當最不能接受的事情發生後,度過了最糟糕、不敢相信的頭兩天,心情再不願意,還是得強行平靜下來的。
也許一開始,洛克還是對卡洛斯所堅信的“顧森還在某個地方好好地活著,等著他們拯救”深信不疑,但在他休息的時間內,他也是有上網去百度各種各樣空難的情況。
先是炸彈將飛機從中段炸斷,濃煙、大火和爆炸的衝擊力足以刷走一波乘客,然後就是人體暴露在高空,缺氧、壓強和冰冷的溫度又能帶走一波乘客,緊接著就是從高空墜海,下墜過程被飛機殘骸砸中、失重過程中嚇破膽、以錯誤姿勢入海,分分鍾團滅了整客機的人。
而隨著黑匣子的出現,霍夫曼家族和模擬集團共同交涉努力之下,他們這些最親近的人還是能透過cvr獲得客機出事前半小時的信息。
就在爆炸前三分鍾,有機務人員在衛生間裏發現了一個疑似炸彈的東西,機務人員第一時間將情況反映給機長。
由於炸彈看上去極其簡陋,而且也非專業人員,不能判定真偽的情況下,因為擔心乘客驚慌,機長決定隱瞞真相,謊稱飛機因技術問題,必須中途降落。
就在他通過廣播讓乘客穿上救生設備,操控著飛機改變航道,往最近的機場飛去的時候,三分鍾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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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知道這些信息的時候,大夥心裏還是有一點安慰的,三分鍾的準備時間,按顧森的個性,肯定特老實、特聽話地穿上救生衣,有了求生設備,再加上他本人相對比較精通求生技巧,生存係數怎麽都比一般人高。
但隨著連續幾天報道的壞消息,別說生還者了,一百多名遇難的人,目前也就隻找到三十多具遺體,剩下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找到的機會更為渺茫,海中隱藏的腐生魚類、洋流的運動、天氣的變化……
特別是今天的一場大風暴,連遊艇都能帶離航線的推力,更何況人!
知道小夥伴接下去想說的是什麽,卡洛斯隻是輕輕地看了眼洛克。
“他還活著,我知道的。”
就算在空難中存活下來,在茫茫的大海上,沒有食物沒有水,甚至可能連容身的地方都沒有,現在距離出事那天,已經整整四天了!
麵對著那雙閃爍著金屬般冷光的眼瞳,再多的話,洛克也說不出口,也問不出,到底是什麽讓他一直堅信顧森還活著。
雨還要下好幾天,淡水有了。但為什麽,顧森頭像的顏色還是徘徊在橙紅兩色,是缺乏食物?還是生病了?還是受傷了?
握緊了拳頭,卡洛斯陰沉著臉,快步走向了駕駛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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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5日晚,顧森乘搭的馬航客機在巴西領海墜毀;顧森頭像橙紅色。
7月6日晚,獲得參與搜救的資格,正式出海;顧森頭像橙紅轉黃橙。
7月7日上午,黑匣子獲得,已尋回遺體34具;顧森頭像黃橙-橙紅反複變換。
7月7日中午,遇大風暴,搜救行動中止;美國甜心病倒;顧森頭像黃橙-橙紅反複變換。
7月8日,風暴暫歇,大雨,搜救行動緩慢開展;美國甜心依然生病中,顧森頭像基本停在黃橙色。
7月9日下午,雅各帶著補給船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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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連接兩條船的甲板登上參與搜救的遊艇,何滿眼眶立馬就紅了起來,但她依然沒有忘記自己的工作,抱起了一大袋的蔬菜,穩穩地跟著出來迎接的水手,走向倉庫。
將足夠一周的補給都搬運完畢後,何滿才迫切地跑到其他人見麵的休息室,手才剛放到門把上,她就仿佛觸電一般立馬收回,轉為輕輕地扣了扣門板,發出清脆的咯咯聲。
“請進。”
又是一把熟悉的聲音,心髒顫了顫,何滿深吸一口氣,慢慢地將門打開,首先迎上的,果然是聲音的主人——洛克,那一臉明顯錯愕的表情,倒是讓何滿忐忑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她主動對上洛克的雙眼,咬字清晰地表明了來意。
“我來幫忙,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請盡管吩咐!”
一段時間沒見,何滿身上改變的地方太多了,洛克一時之間有點口啞,他點了點頭,主動側身,讓何滿往休息室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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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你等會帶奧德麗回去,我很抱歉,沒有照顧好她。”
“說的什麽話,我還能堅持!”
即使臉色蒼白著,但美國甜心依然強行活力滿滿地表示打死不走。
“你找麵鏡子,看看自己的臉色,反正湯姆也來了,打雜的事情讓他幹,你跟我回去,呆在這裏,是你照顧別人還是別人在照顧你。”
雅各的話說得有點重,美國甜心瞪圓了眼,但也說不出反駁的話,她隻是不甘地抓緊了身上披著的外套,垂著頭不讓人看見她盈眶的淚水。
“我們擔心森和卡洛斯的心情,是一樣的,小小姐也來了,我們倆會好好照顧卡洛斯的,你安心回去養病,好了再來。”
“小小姐來了?”
猛地抬起頭,美國甜心認真地向說話的湯姆確認,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她迫不及待地往大門看去,在她感知裏,現在的卡洛斯雖然表現得很有把握、很堅強,但她還是能擦覺到他強行平靜下的急躁和恐懼。
這個時候,他身邊更需要熟悉的親人朋友的支援。
“不用找了,聽說卡洛斯最近都沒什麽胃口、你又病倒後,她就跑去廚房,準備熬點粥。奧德麗,你先別吃藥,喝過粥後,等腸胃暖了再吃。”
原本準備開門的洛克從拐彎處出現,跟小夥伴報道過何滿的行蹤後,他直接往休息室最裏麵的房間走去,那兒正有隨補給船過來的顧森表哥,滿世界闖的雇傭兵——高仁。
房間門才打開,一股濃烈的煙味就冒了出來,讓他這個煙民也不由得嗆了下鼻子。
咳嗽著揮手驅散眼前的煙霧彌漫,洛克好不容易走近了麵對麵坐著的卡洛斯和高仁,他也不客氣,隨便拉開一張椅子就坐下,問。
“情況怎麽樣?”
眯著眼狠狠地抽了一口自製手卷煙,不知道從世界哪個旮旯趕過來的高仁臉色蠟黃枯瘦,顯得他那雙充滿煞氣的眼睛更為嚇人。
“之前卡洛斯跟我說,顧森原本是4號的飛機,5號到裏約,但因為一個惡作劇電話,錯過了登機時間,最後才改簽的。”
突然有了點不好的預感,洛克聽了高仁的話後,下意識就望向了一邊全程沉著臉的卡洛斯。
“這個惡作劇電話,我很在意。”
原本性感邪魅的聲音平靜並沒有起伏,莫名地讓人打從心裏冷了出來。
呼出一口白煙,高仁輕扣著木質桌麵。
“我讓人拿著阿森的號碼往回查,那人也沒做掩飾,很輕易地查出來。這不是什麽恐怖襲擊,放炸彈的人跟打惡作劇電話是同一個人,這回明顯是衝著阿森去的,讓一飛機的人給他陪葬,真霸氣。”
調侃般的諷刺跟高仁臉上那抹陰狠的笑容行程強烈的反差。
“加文·伍德,是麽?”
“你倒也清楚自己的爛桃花。兩條船和20個人,明天就到,你隨便用。阿森那性子我知道,這輩子,我的弟媳就你一個,我這人也霸道,就見不得有人身份跟我一樣,懂?”
扯出了見麵以來第一抹笑容,係統自帶的身體,再憔悴也掩蓋不了他驚人的顏值,卡洛斯慢悠悠地站了起來,向挺直背脊坐著的人半彎腰,不容拒絕地伸手將剩下三分之一的煙從高仁的嘴中抽出。
在洛克僵直著的注視下,緩慢地將煙頭撚滅在桌上,然後放肆地對上高仁迎上來的眼神,笑容狂肆。
“表哥,你抽煙我不管,但二手煙減壽,我可是要跟我家男人一起活到金婚的,再在我麵前抽煙,揍你喲~”
卡洛斯的話音剛落,現場氣氛瞬間凝固,仿佛真的掉根針都聽得見。
臥槽!那真的是個殺過人的主啊!沒了顧森這一層顧慮,人家分分鍾neng死你啊!
跟膽戰心驚的洛克預想不一樣,沉默了幾秒後,高仁突然爆發出誇張的笑聲,他站了起來,用力地拍了兩下卡洛斯的肩膀,臉上是發自內心的高興表情。
“金婚紀念記得通知我!給你們送大禮!”
“禮到人不到的話,別說我不給你麵子,直接丟出門。”
“哈哈哈——放心,為了你們的一頓飯,怎麽著也會小心自己這條小命的。對了,顧家兩老沒來,顧磊兩口子倒是來了,但顧磊他媳婦懷了4個月,不方便上船,就在陸上等。你注意點,那對父子似乎對阿森的公司有點興趣。”
卡洛斯直接被氣笑。
雖然知道那父子倆親情觀淡薄,但淡到這種情況的,還真是活久見!
別說顧森還活著,就算他不在了,在英國登記注冊了的婚姻關係,夫妻兩人資產共享,他們想要顧森的公司?想都別想,寧願變賣了捐了!也不便宜他們!
有本事法庭見!完全不虛!
點頭表示知道後,見事情不多,高仁表示他得先離開了,讓卡洛斯安心找顧森,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則直接去美國,既然人家都動手了,禮尚往來都得讓人家體驗一把中國式的“打了小的,來了老的”,作為表哥,不就比顧森老了一點麽!
將高仁送上快艇,目送那男人帶著一身的煞氣離開後,卡洛斯抿了抿嘴唇,一直開著的係統界麵,顧森的頭像依然是黃橙色,總有一種它已經定幀了,係統運作失靈的錯覺。
兩輩子以來,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揪心的痛。
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卡洛斯轉身回艙,一股香濃清爽的粥味瞬間喚醒了他這兩天頹敗的味蕾。
“卡洛斯,你都整天沒吃過東西了,快來!”
美國甜心在小夥伴的包圍下向他招著手,洛克、船長、雅各、湯姆四雙眼睛都默默地看著他,而飯桌邊上,一個久違的少女正穿著簡單的圍裙,雙手捧住裝有冒著熱氣木碗的托盤,紅了不知道多久的眼眶,一雙水潤的眼睛就這麽傻傻地看過來。
如果她手勁再大點,說不定不鏽鋼的托盤也能被她握折,對自家這個既傻,又衝動,還倔的妹紙,卡洛斯也是沒意見了。
他主動走到何滿的身邊,一隻手很自然地罩在了她才過耳的短毛發頂上,胡亂地揉了揉。
“你來了。”
沒有更多的話,何滿立馬將托盤放進身邊洛克的手上,一轉身就撲到了卡洛斯的懷中,緊緊地用雙手圈住他的腰,放聲大哭起來。
“對不起!”
一聲遲來的道歉,算得上是這幾天來,稍微一件讓人歡心的事情。
一直坐在一邊的美國甜心,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腕,不讓感性的自己也哭出聲音。大團圓結局,現在,就差一個顧森了。
一頓暖胃的晚飯過後,雅各帶著美國甜心坐補給船回到了大陸,而第二天,高仁的支援趕來之後,三條遊艇以包抄的路線將失事海域都包裹了起來,繼續開展搜查工作。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後來加入的湯姆和何滿很快就找準了自己的定位。作為一個稱得上專業的攝影師,湯姆包攬了用望遠鏡觀察四周動靜的工作。
何滿則是頂替了美國甜心的打雜工作,就跟她登船說的第一句話一樣,有什麽她能做的,盡管吩咐!
多天以來,日以繼夜的搜查,倒也不是沒有成果,卡洛斯他們這條船打撈起十來具遇難者的遺體,其中大部分都是靠湯姆的攝影師之眼發現的。
而每次從海麵撈起屍體後,何滿都恐懼著主動上前辨認,確認不是顧森後,就將糊了一臉的淚水擦幹,然後興高采烈地回到休息室打報告。
在船上參與搜救工作的人印象中,一天20小時對著電腦觀察衛生圖,實則不斷操控m3係統地圖的卡洛斯,是一個特別可靠、特別堅強,也特別讓人心酸的人。
顧森出事到現在,雖然大家都沒說,但其實基本都不相信他能從這次空難中存活下來,雖然也為雇主對戀人的執著而感動,但更多的,他們都是抱著一份打工的心情來參與工作。
當日曆翻到了7月14日的時候,還在海麵上飄著的搜救船已經兩天沒再發現新的遇難者屍體了。甲板上的氣氛,在烈日暴曬下更為沉悶。
駕駛室內。
“這裏和這裏,都沒顧森的信號,午飯完後,可以掉頭走另一邊,另外兩艘……”
原本說話的人突然閉嘴,一同研究海圖的船長和洛克同時抬頭。
“卡洛斯,怎麽了?”
完全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卡洛斯看著係統界麵上,顧森突然從黃橙色跳到橙紅色,最終漸漸加深的鮮紅色頭像背景。
眼淚就這麽靜靜地淌過臉頰,輕輕地滴在了鋪開的海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