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迅速吞噬了這個世界。從黃昏到黑夜,掙紮了近一個小時。
望湖邊上的楊柳,搖曳著身姿。其中一部分的柳條浸到了水裏,隨波蕩漾。
湖邊幾盞零星的路燈,艱難地從葉縫中透出晃暈來。
亦舒按著大腿站起來,眼前一陣暈眩。緩過神後,揉了揉發麻的小腿。麵對眼前的困境,她無計可施。
倘若有他陪在身邊,別說是現在這個黑暗的大樓,哪怕是黑暗的深淵,都無所畏懼。
一個人有時候會成為另一個人滋生堅強的源泉。
唐潮的額間,手心,後背開始密密麻麻地涔出汗珠。他小時候由於學習成績不好,經常被唐經國關進後院的倉庫。任憑他如何哀求,討饒,都無濟於事。她的媽媽是個沒有主見,沒有一點說話權利的女人,隻能躲在房間裏默默拭淚。
倉庫冬冷夏熱,且沒有一處透光通氣的開口。室內那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在黑暗裏像一個個麵目猙獰,奇形怪狀的怪物。
最初會嚇得哇哇大叫,嚎啕大哭,大約從第三次開始,他提前在倉庫的隱蔽處鑿出了一個直徑三十公分的洞,再用舊物遮擋掩蓋。
這出人意料的舉動,倒是把唐經國氣得不輕,他隻得另尋它法,毆打,罰抄,無所不用其極。
盡管過去了十幾年,但隨著年歲增長,他愈發討厭黑暗。四麵八方包圍而來的黑色煙霧,令他加重了呼吸。
唐潮把手撐在鋼化玻璃門上,反複敲打。
“我看不如把這扇門打破,這樣我們就能出去了。”他看著外麵昏黃暗淡的燈光,汲取微弱的勇氣和希望。身後那大片的,成群的黑色氣體,他提不起信心去目睹。
“打破?”亦舒不敢置信地問:“打破你賠錢嗎?”
“又不值幾個錢。”唐潮依舊目視外麵路燈照射出來的光芒。
“就看你能不能打破了。”亦舒不抱任何期望地說:“這個是鋼化玻璃,這裏也沒有榔頭,你預備徒手擊碎嗎?”
唐潮被亦舒問住了,他自然清楚這扇門的堅硬程度。即便多年來一直健身,鍛煉,血肉之軀的拳頭去對抗鋼化的玻璃,簡直是以卵擊石,蚍蜉撼樹。
亦舒抓著門把晃動了兩下,驀然地有了主意,“樓梯轉角附近的一間店鋪旁有消防設備,裏麵應該有消防錘,你如果不在乎賠錢,不如就去把它拿來吧。”
唐潮眼裏燃起了希望,他笑著說:“那你去把它拿來吧。”
“你讓我去?”亦舒難以置信,“我雖比你年長,好歹是女孩子,現在裏麵黑燈瞎火的……你怎麽好意思讓我去。”
圍攏過來的黑色,使得原本空曠的空間變得愈加巨大,一眼望去,像是一條無止境的隧道。
大樓切斷電源後,開了一天的冷氣在極速地消散中。
空氣愈來愈悶熱。
亦舒咽了一口口水,寧可呆在原地。
“你不去,咱倆今晚都得在這裏過夜了。”唐潮曉以大義。
“你以為這是誰造成的?”亦舒毫不客氣地反駁,“要不是你胡攪蠻纏,我何至於被關在這裏。”她頓了頓,把混亂的思緒重新理順,接著說:“你一個勁地讓我去,莫非你是怕黑,不敢去?”
幾乎肯定的問句。
“笑話。”唐潮故意笑起來,借此來證明自己絕對不是怕黑,“我一個大男人,怎麽可能會怕黑!”
“那你怕什麽?”亦舒套他的話。
“我怕……”唐潮立即意識到她的意圖,收住了話,“從小到大,還沒有讓我害怕的東西。都是我讓別人害怕。”他毫無底氣地吹噓。
“那你既然什麽都不怕,就趕緊去吧。”
“去就去!”唐潮碩大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浮動。
他站在原地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和心裏準備,盡可能多地吸取外麵薄弱的光亮。好像等下進入黑暗中,可以用來照明似的。
她目送他的背影漸漸隱入。竟有些替他擔心。大概是他剛才的模樣和亦輝有幾分相似的緣故,油然生出一種親切之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手機電量耗盡,本跟看不了時間。手表從不習慣佩戴,因而無從獲知現下時針和分針所處的位置。她約摸地估計,唐潮進去已有二十幾分鍾。從東門到大樓中央,往返不過五分鍾,即使在黑暗中,動作不得不放緩,加上找消防錘的時間,理應不會超過十五分鍾。
莫非是出事了?亦舒心慌意亂,惴惴不安。她衝著身後的那片黑暗,提聲喊了幾下。然而徒勞無功。飄散出去的聲音,在到達某個地方之後,不約而同地傳送回來。在屏蔽視覺的作用後,聽覺的功能意外地強大。
亦舒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捏緊。
貼著玻璃門,可以勉強看到宇陽路上穿行的車輛,近光燈和遠光燈來回變換,轉向燈和雙跳燈也來湊熱鬧。斜對麵那幢大樓的盡數熄滅,空蕩蕩,黑壓壓的像是一座廢棄的死城。壓抑和惶恐席卷而來。
紡織城其實是由幾幢規模大小差不多的大樓組合在一起的。在星洲大道和宇陽路交叉的兩段,共有二十幾幢建築,分別經營著各種梭織和針織的麵料。在這裏,每天都會產生幾千萬,甚至上億的交易額。因此,不難理解,凱盛的領導非要在此安營紮寨。
實在是一塊誘惑巨大的蛋糕。
亦舒捂著胸口,集中身上的勇氣。她死死地抓住肩上的背帶,手指用力地掐向手心,以疼痛來轉移緊張和恐慌。
幸好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低頭看著白色地磚,憑借記憶一步一步地朝裏麵走去。
“你在哪裏?”亦舒停下來喊,“聽到應一聲。”
聽不見任何回答。
她繼續前進。
好像走過了千山萬水,終於走到了樓梯附近。牆麵底下熒光綠的“安全出口”分外醒目。但是唐潮去了哪裏呢?
亦舒再次喊了兩聲。這次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從不遠處飄忽過來。她循著聲音的來源地慢
慢踱去。
一團比黑色更濃重的黑影蜷縮在一家店鋪的櫥窗門口。
“你坐在這裏幹嘛?”
亦舒頗為不悅,等了他許久,居然心安理得地坐在此處發呆。
“我在等你。”他強裝鎮定地調侃。
唐潮的聲音有些許沙啞,他的嗓音本就極其低沉,亦舒要豎起耳朵,仔細去聽,才能聽清楚他講話的內容。黑暗的擴音器起不到絲毫作用。
她恍然明白他的恐懼。剛才一定經曆過一場劇烈的心裏鬥爭。
“錘子我拿到了,快走吧。”亦舒柔和地問:“要不要我扶你?”
“用不著!”他感到一陣難堪,讓人看到自己最窘的一麵,簡直無地自容。竭力想要隱藏的往事,輕易地被解封。“我隻是累了,想坐下歇一下,你可誤會以為我是害怕。”
亦舒忍俊不禁,成全他男人的自尊心。
回去的路,迎著玻璃門外的燈光,變得非常順利。
“真的要砸?”她猶豫地,遲疑地問。
“當然要砸!”他從她手裏奪過消防錘,“難道你想呆到明天早上嗎?”
亦舒沉默。若真的呆到第二天,怕是會引發一係列解釋不清的流言蜚語。
玻璃門在一聲震耳欲聾的敲擊聲中,瞬間粉碎。乒乒乓乓的碎裂聲在不斷地蔓延開來。同時更加響亮,更加此刺耳的警報聲響徹整棟大樓。
怎麽會有警報聲?
亦舒的身體發冷,手心滲出冷汗。
“快點走啊!”唐潮衝她大聲喊,“你想留在這裏被抓嗎?”
亦舒的身體僵硬到挪不開步子,好像腳底生出了根須,牢牢地紮根於此。
沒等他們逃離“案發現場”,警車尖利的聲音飛快地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