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華道人見清遠木楞楞的沒有起來的意思,才想過去拉他,忽地一抹藍白光影搶他一步落在了清遠身邊,即而顯成女子之形,把清遠攙了起來。
幻兮突然顯身,不卑不亢的攙著清遠立在法華麵前,似乎吃準了法華道人不會拿她怎麽樣。
“你這蛇妖還敢來?”須臾恍神,法華道人雖疾語厲聲,可此時這慍惱之氣明顯是佯作出來的。經了一晚上的輾轉糾結,他早已生不起氣來,隻是幻兮就這麽堂而皇之的把他徒弟拐走了,他不嗬斥幾句實在過不來心裏這個勁兒。
“我為什麽不敢來?”幻兮揚了眸子含笑帶誚,“三番五次的就知道為難我一個弱女子,你為老不尊!”
“哼!”法華氣呼呼一拂袖,頗為不屑的轉過了臉去,一副嫌厭之態,“百年成妖、千年成精。真是冥頑不靈!”
“那個什麽,師父……”這兩個人一見麵就掐的,清遠隻好很自覺的當起了和事老。
“正好,你來選。”法華轉身拉了清遠到自己身邊又一指幻兮,“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要爹還是要你女人!”又覺不妥,改口繼續,“不是……要師父還是要這條孽畜!”
“我……”清遠囁嚅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呢就又被幻兮不由分說的拽到了身邊去。
幻兮也不多話,拉起清遠便走。
“你們給我站住!”法華道人自是不悅,不過卻鬼使神差的沒有當真阻攔,甚至足步都沒有邁一下,隻在嘴上較勁。
說話間清遠已經跟著幻兮跑開了一段距離,發覺師父在喊自己,他回頭把雙手擴在嘴邊回應了句:“師父您先歇著,我過一小會兒就回來……”
“我才起來就又讓我歇著!”法華道人頗為無奈的自己跟自己發泄了一番,卻也隻得轉身回屋,發著狠的猛一磕門板。
很多事情,攔,當真是攔不得的嗬!也隻能隨緣了。
雖然,雖然他真的很舍不得。卻也,不得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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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兮拉著清遠奔跑在成簇成簇的初秋落葉間,發絲飄然、衣袂汩汩。如此靜美安然,突然便起了一種很憧憬的哀傷感。因為很想就這樣一直一直的奔跑下去,直到地老天荒,此情不散、此愛不滅。可又分明是不可能的。
在一棵古槐參差接天的低垂枝椏前,幻兮停住足步,清遠亦停住足步,懷著淡淡的好奇和淺淺的期待,他看著她美麗的長眸。
秋陽溶金、風盈羅袖,幻兮抬起染了煢然水汽的眸子,凝了神情正色著語氣:“自我來到這世上,你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出口又覺自己這話說的太露骨了些,反而顯得太過唐突、太過不莊重了。她抿抿蜜唇,斂了一下眸子,重又抬起,曖昧之態有意淡化許多,“小道士,你是一個好人,你是一個太善良太善良的人……”微微停頓,眉心聚攏、終又重新一展,“我是妖,是一條蛇妖。”曇然一下,萬般皆放的釋然感,把心扉充斥的滿滿的。一直小心翼翼維係著的那個秘密,在真相大白的此刻反倒是極平靜的,居然沒有那些預料中的痛楚和綿疼。
清遠噙著淡淡的微笑,唇齒輕動:“我早知道……”
輕飄飄的一句話繆轉進耳廓,幻兮下意識一抬花靨,眸色失神、又失驚。
清遠隻是頷首淺歎,旋即微笑搖頭:“別問我什麽時候起知道的,我也不清楚。可我聽師父告訴我你是白蛇時,我卻一點兒都沒有驚訝。”他頓了一頓,一腔隱匿、壓抑、積蓄了良久的繁鬱心事終於找到了那個一直難有機會的宣泄口,清眉微鎖,接連一番推心置腹的熾熱詞話,漸趨衍變的有若繞指柔腸、百轉千回的情話纏綿,“我總感覺你在東遼帝宮裏是有目的的……不不不。”又忙擺手,“我沒有要你告訴我的意思。我知道你不願意說,所以我不問。其實,其實……我,我隻是想告訴你……”囁嚅吞吐,清遠急的漲紅了一張清俊的秀麵,最後的最後,終於一咬牙關不再鋪墊,“我愛你……”
“怦”然一下,幻兮怔。
“我愛你”。簡單幹脆,隻有三個字,又遠勝過千百詞話。
東遼長街他們初次相見,她變了著紅衣的小姑娘,騁著清妙玩兒心去尋思小攤販手裏的雞。他義正言辭的抓她一個現行,是最傳統簡單的道家裝束,飄逸高潔間帶著涉世未深的小稚嫩。彼時的他,不識得是她……
直到帝宮深牆間的再相遇,她是大楚國遠嫁而來的二公主,以東遼國王後的身份睥睨天下、大施手段的從一開始就意圖不軌。而他已成東遼王的座上賓,一心一意尋找線索,從進宮的第一天就是為了查理異案、說白了其實就是為了擒她而來吧!
嗬……
命運,真的是一件很玄妙很玄妙的東西。一點兒都不高深莫測,因為規則隻有一個,就是一切天注定、半點不由人。
他陪著她挨過了帝宮深深裏的一夜又一夜寡歡時刻,因他屢屢的好意也曾使她受到傷害。但每一回想起他單純的模樣和真摯的臉,那些他也沒想到會造成的傷害其實於她來說,就都變成了一件極美妙的事情了。她甘之如飴。
“我也愛你。”幻兮的鳳眸裏是噙著淚的,那是歡愉的淚、甜蜜的淚,甜到化不開。
清遠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濕潤。他抬袖擦了一把,繼續笑著,卻不說話。不知該怎樣說,也無需說。
瑟瑟秋風拂過白雲鬢,幻兮垂了羽睫忽而接口:“我有一位恩公,想來我那恩公不是凡人,不然怎會有那樣大的靈氣?”微停,又解釋道,“我得成人形,應是受了她氣血的滋養,也算是受人之恩,那我自當還盡這份恩情……如此,在沒有達成我的恩公臨死心願之前,我始終都在為她而活,沒有資格做回我自己。”
清遠的思緒隨著幻兮的言辭而不斷轉動,聯想起東遼最先那一連串異案、以及之後一連串起伏世事,他依稀了然了個囫圇大概。
幻兮見清遠不語,也不再多提及其它。他們都明白,很多事情說穿了、挑破了,其實是會尷尬的:“我還有最後一樁心事未了。”她忽地牽了清遠的手,唇畔蓮燦一朵,素素的,“待我回宮將那事情辦完,我便回來尋你。”軟眸裏閃爍著金秋的陽光,一晃一晃的,晶耀璀璨比星辰都要皎潔光鮮,“待到那時,恩公之願我皆以了卻,我便可以做回自己、為自己而活了。”抿唇微微,她沉下眸子和調子,凝聚全部的神采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又堅定,“等著我。一定,一定要等著我……”
心有靈犀,大抵便是這樣的感覺吧……清遠隻覺心裏的感覺很微妙。任何話都不用再說、任何事都不用多做,隻要看著彼此,就什麽都好了。
他將幻兮冰涼的玉手反握進溫和掌心,眉目一動,玩心忽起:“我師父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見了千萬要躲開。”
湊趣的調子做弄的幻兮心裏一麻,小貓抓撓間她抬手捶他:“討厭……”後又重新與清遠十指相扣,從他掌心裏沁出來的如瀑溫暖使她心扉迷亂。
清遠哈哈大笑起來。
這樣一份和諧美好的溫存景致,烘托的他們儼然一對燕爾新婚的幸福小夫妻。
秋色似也蕩滌起繾綣曖昧。幻兮溫柔一低首,水蓮花的韻味染上雙頰,有些嬌羞、有些溫柔,低低徐呢:“等著我回來。”
等著,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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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華道人沏了一壺茶,茶煙嫋嫋絲絲的從滾燙的青碧茶湯裏邊兒渙散出來,清古的禪味便也跟著回旋起來。
清遠與師父相對而坐,隔著中間小方幾上的這一壺秋茶,他聽到師父淡淡的聲音傳了過來。
“其實當初,我是有意誆騙了你,讓你隻身一人去往東遼帝宮的。”法華道人挑明了真相,神情肅穆,又摻雜著幾分驅不散的黯然,“因為師父掐算到你的修仙之途,這最後一關便是千年情劫。沒有人能幫得了你,須得你自己闖過去。”臨了終是長長一歎,卻不哀傷,反倒更像萬般皆放的飄逸和超然,“躲得過去的不是劫;是劫,就躲不過去。”
委實如此嗬!
其間解意並非是說能闖過去平安無事就不算是劫難、非得死了才算是劫難。真實的正解是,可以躲過去不闖的、可以避免的不是劫難,而真正的劫難是避不開的、躲不掉;闖得過去闖不過去另說,至少都得去闖。因為劫是躲不掉的,躲過去的、能避免不應劫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劫。
法華道人將那微涼一些的茶湯傾倒入盞,體態神情極淡泊安然:“佛曰,凡有相者,皆是虛妄。一個‘空’字爾爾。師父懂了,你卻不懂;師父又無法讓你懂得。除非你自己了悟,不然當真不可說,因為無法說。”他放了小壺,“你有你的認知路,我有我的善知識。但有契機,我就感化你;無法感化,我認命。”
這一席飽含禪宗佛法之詞把清遠聽得似懂非懂:“師父。”半晌後,他訥訥問道,“您什麽時候改投佛門了?”
法華道人笑歎著搖搖頭:“佛本是道道本是佛,佛道本一家。”
看似平淡的一天,不知是因為秋風的做弄還是茶水的烘托,忽然讓人覺得不平常起來。
是時候了,總要有一個最終的時辰的……
佛化道人理了一下白眉,將那藏匿已久的一樁心事於清遠揭曉。
無法放下,始終都無法放下。卻,到底還是放下了……
清遠前世乃是法華道人前世的兒子。
法華道人原是九霄一散仙,後因忽生了一樁心事、忽覺自己對那萬丈軟紅仍有不解之處,便起誓下凡曆經輪回,在累世輪回之中尋找答案。
宿世輪回之後,他終是散盡了那點癡念,迷惑盡解,本該今生飛升成仙。隻因放心不下那還輾轉在紅塵之中的、與他有過一世父子之緣的兒子,故執意暫不成仙,留在世間度兒子一程。
法華笑歎:“看來,是我執著了……”既已明白眾生自有命數,既已明白一世親人不過隻是那一世而已,輪回之後緣分盡了便各自散了。可他卻還是放不下那個兒子。罷了,罷了,終到了底還是個人因果個人背,誰也幫不了誰,他徒留也是無益,“清遠呐……你,好自為之吧!”
最後那一刻,法華道人抬手重重的拍了拍清遠的肩膀。長長一歎,萬般皆放、萬般皆釋。
他徐徐念著“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語盡哈哈大笑,登仙而去。
或許是沉於骨血之中的那段緣法起了共鳴,清遠至始至終都是極平和淡泊的。
他看著和藹慈祥的恩師在自己眼前忽的發出金光萬道,默默目送著腳下乘了紫色祥雲、越升越高的師父,直到師父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最後化成一道淺淺淡淡的光影、最後終於消散而去再也尋覓不到。
適才緩行幾步,對著法華道人消失的方向落身一跪,雙手居前、匍匐下去深深的磕了三個響頭。
天風浩蕩,吹鼓的他發絲蓬鬆、衣袂徐飛。
仙凡有別,心知師父已經放懷了對這娑婆世界的最後那僅存著的一點牽絆,這一點牽絆就是自己。師父已經放懷了所有。
心知自此之後,永遠永遠,都再也不會相見、再也不會有瓜葛。
因為緣盡了……
做完這一切後,清遠起身抬首。一行清淚順著眼眶潸然而下,濕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