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坤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黑。
廣袤天幕上撒了滿空的那些星辰,被流淌著的浮雲暗嵐遮遮擋擋,時而隱去、時而又淺淺顯露,帶起一種暗藏天淵深意的恍惚錯覺,撲朔迷離的使人看不通透。
他輕輕坐起,取過地上散作一團的玉白疏袍往雙肩一罩,不動聲色的做了一個深深吐納。
白日裏那些沉甸甸壓在身上、心上的幾多做弄之感,終在他見到王的那一刻,具數化作一團噬心蝕骨綿綿欲火,這一發不可收拾的劇烈火焰終又隨一通發昏發狂、幾盡肆虐的劇烈宣泄而發泄幹淨。
月曉風清時了,此時的宇坤,身與心都已輕鬆許多。
他側目看了眼同他一樣睡在地上的柔黛,柔黛睡的很熟,精細眉心卻緊緊顰起,渲染著淋漓魅惑的麵眸間噙一絲隱忍。紅唇微咬、貝齒淺露,似乎還沒有從一場不知是極盡美好、還是極盡肆虐的夢寐裏完全掙脫出來。
無聲心疼唆然一劃,宇坤抬手過去,煞是嗬護的為柔黛舒展了糾葛的眉宇,複而頷首在他於熒熒夜波中泛起隱隱玉白的額心落下一吻:“對不起……我的王。”低低徐喃,他就手取過地上另一件玉色寬袍,為柔黛蓋在身上。卻於無意間碰觸到那一處處淺色吻痕,便不覺鎖了眉心。
自己白日裏,到底是有多瘋狂嗬!又到底,又到底這樣的瘋狂究竟是出乎一種怎樣的由頭呢……邊作想間,不覺已決心暗下。
自己,絕對不會做出半點對不起王的事來。無論是身子……還是心。
略舊木門隨拔地而起的夜風“劈劈啪啪”做弄出響動,接連軒窗也跟著有了蕭索清音。
宇坤皺眉,一種潛意識的不祥之感冷不丁襲來身上。
他顧不及多想,滕地起身下意識抬首四顧,就在目光觸碰清冷窗格的那一瞬間,悚然了一身毛骨。他看到……一雙冷冷泛光的猩紅血目!
寒風驟起、詭異疊生,那雙眸子似是死死嵌於窗格間的一柄雙刃劍,帶著撕裂天地的弑殺戾氣,浸染無邊永夜、血祭天下蒼生!
而在那之後,是一大片隱在深黑夜色裏的長青泛褐鬆柏,以及一團不知何時升騰回旋起來的濃稠霧氣……
“誰!”宇坤極快醒神,霍然彎下腰肢,撿起地上不離身的短刀“啪”地一聲打開刀鞘。未曾兜轉分毫,一個飛身破窗而出,不偏不倚,直指目標!
然而他還是撲了個空,那雙閃爍猩紅冷光的血目隻一彈指便渙散無蹤,儼然宮紗帷幕間錯落著的清虛投影一般。
運足氣力的身體便磕摔在飽浸寒氣的泥土地表,實實在在的鈍痛之感瞬息湧了全身。宇坤未去顧及,翻了個跟頭拔地而起,短刀緊持、足步淩波,睛目敏銳的捕捉到不遠處青鬆翠柏叢間,一袖藍色流離而入。他心下有了洞悉,屏氣凝神小步快挪,對準一處“唰——”地一刀刺過去。
分明不會有任何差池的著力點,到底還是伴隨一聲錦帛撕扯般的悶響,那悶響隻有一瞬,接連一道光影極快向後掠去。
再定睛時,已漸顯出人形一道……居然是王後幻兮!
幻兮冷麵冷目聘婷穩立,那把短刀就抵在她白玉脖頸正中,竟是那樣恰到好處的與肌膚隔絕出一小段距離。
她著了一襲天青又藍的鶴翼霓裳,三千青絲高堆斜月飛仙鬢,以鑲藍碧璽步搖簪中通一挽。月華青索、夜光正寒,一眼望去,宛若彩雲之巔的青女素娥,道不盡怎生絕淑楚楚、了卻塵寰……
心念恍惚,宇坤突地情緒百結。
那藏於心下經久都不曾揮去的那些對於幻兮的芥蒂、懷疑、以及難以言明的衝動感一下子擊垮了心門,手中短刀一收、輕靴卻轉,在距離幻兮咫尺之隔的微弱間隙裏極快的停住:“我告訴你,就算你騙得了天下人你也騙不了我!”聽來突兀且莫名的一句話,被宇坤逐字逐句咬得著重。他額頭青筋已經暴起,在月光下愈顯白淨的光澤肌膚將那青筋襯得煞是醒目撩人。
不待幻兮做出反應,宇坤又凜冽下聲息嗬斥接口:“陛下好端端的在湖心亭裏賞雨景,為什麽會突然看到死去的前王後?又為什麽會突然往池水中掉去?從未出過差池的東遼帝宮、王的寢宮為什麽會突然出現一個不知人鬼的怪物?夜半之時你莫名其妙的抬筆畫皮,你王後宮殿裏的發瘋和你宮宴上突忽而至的痛不可遏……一切一切難道都是巧合麽?”好一通悶胸堵心肺腑之話,被宇坤宣泄了個盡致淋漓。他錚然抬手一指幻兮,口吻愈重,“無論你是人是鬼是魔是仙,我絕不允許你傷害柔黛!絕不允許你傷害王!”
“絕不允許”這四個字,他幾乎是一字一頓。警告之意無需言表。
“哦?”終於,至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幻兮悠悠然挑起了楊柳黛眉,軟粘的腔調證明了她此時此刻的真實性。
不知被什麽樣的心態攪擾的心素紊亂、狂躁不安的宇坤,因這一聲輕嗲而重新穩住。
適時幻兮已經一轉足髁,就著孤絕月華而婷婷嫋嫋的行至了宇坤身側,揚起娟秀的姝顏,徐徐薄嗔,語氣極輕極緩:“是王,還是柔黛?”
宇坤沒有給她好臉色,錚地轉身側首一言堅定:“是王,也是柔黛!”
就這樣,幻兮軟款撩撥的一張花顏,正對上宇坤這張俊逸無雙的臉。那張臉上,流轉著的是先前任何一次都無法比擬的堅定非常,以及……寒似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