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桔緊盯毛東,毛東依舊麵朝大海。
一陣海風將他腳邊的塑料袋吹得沙沙響,良久,他才回答。
“不是喜歡,是羨慕。”
“羨慕?”
“嗯。她的無拘無束,讓我羨慕。”
梁桔有些聽不懂他的話,也沒問,隻是低頭喝了一口酒。
該不該告sù毛東,那個女孩就是她?告sù了,他會什麽反應?
“謝謝你。”梁桔手舉酒瓶,道:“謝謝你救了我。”
毛東以為她說的是酒吧那次,也舉起酒瓶跟她相碰,“舉手之勞。”
仰頭喝光了酒,末了,梁桔擦擦嘴,“謝謝你,沒眼睜睜看著我去撞車。”
拿酒的手一頓,毛東轉頭細細打量梁桔嘴角的笑容。
梁桔轉過身子,正麵麵對他,道:“你不說,我還沒發現,原來我活著這麽無拘無束。”
她歪著頭,巧笑回應毛東的視線,毛東眼眸黝黑,漸漸出現一閃而過有驚訝。
“你是”
“怎麽樣,我的變化還不是很大吧?”
梁桔張開雙臂讓毛東打量自己,毛東笑著看她。
幾秒種後,他了然地笑道:“太巧了。”
“看來咱倆還是蠻有緣分的,來,為了我們的緣分,走一瓶!”
“你行嗎,別喝多了,喝多了我還得扛你上樓。”
看他眼中偷笑的笑意,梁桔揚起下頜,“誰抗誰,還不一定呢!”
酒瓶又被‘哢嚓哢嚓’打開兩瓶。
梁桔仰躺到沙灘上,兩隻胳膊枕在腦後,“緣分可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是。”毛東對著酒瓶喝了一口。
梁桔瞧著他,問:“你不是問我喜歡你什麽嗎?”
見他回首看她,她說:“是因為我喜歡你長得帥,又覺得你很男人。”
毛東嗤笑,“我男不男人,你怎麽知道?”
梁桔一愣,知道他這是玩笑話,故意嗆他,“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毛東哈哈大笑,爽朗的笑聲在沙灘上回蕩。
梁桔從來不知道,原來他的笑聲,這麽好聽。
不知喝了有多久,兩人腳邊擺著的,倒著的,全都是酒瓶。
海浪聲一浪高過一浪擊打聲著海岸,梁桔躺在沙灘上,枕著胳膊,看著遼闊無邊的天空,和點點的繁星。
毛東支著雙腿,胳膊撐在膝蓋上,盯著漆黑的海麵遙遙出神。
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麽,就用腳踢踢他的腳,“跟你提個建yì,別生氣啊!”
“你說。”
她撐著胳膊從沙灘上坐起,拍了拍黏在掌心上的沙子。“以後心思別那麽重,會給身邊人帶來壓力的。”
毛東不語,似是認真聆聽,又像是在仔細思考她的話。
“我們算是朋友嗎?”梁桔挑眉問。
毛東沉吟一刻,頷首。
“那行,咱們要是朋友”
“是朋友,就別提還錢的事。”他截住她的話。
梁桔一愣,大笑,伸手輕輕給了毛東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夠意思!”
他看著她,眼中笑意漸濃,伸手把掉到地上的外套又撿起遞給了她。
“謝謝。”
“謝我什麽?”
“謝謝你今晚能陪我聊天。”
“既然是朋友,那就別這麽客氣,大不了下次你再請我吃飯!”
“沒問題。”
梁桔心中竊喜,這輕而易舉又多增加一次兩個人在一起的機會。
毛東拿出手機,道:“我喝酒開不了車,叫車回去吧。”
梁桔問:“那你車怎麽辦?”
“明天我過來取。”
***
梁桔白天沒事的時候就帶著多多回家吃了頓飯。
正逢十一過節,家家戶戶都有不少親戚走來走往相互竄門,梁媽說要去外婆家看看,梁桔有些累晚上還得去北星打工,就帶著多多先回表姐那了。
吃得有些撐,梁桔牽著多多沿著表姐小區的花園轉了幾圈,這幾日不像前幾天那麽冷,正逢晌午,陽光直射在頭頂,梁桔用手擋在眼前,抬頭環視一圈整個小區的樓房。
毛東的家跟表姐家隻有幾棟樓的相隔,不知不覺,梁桔和多多就徘徊在了毛東家樓下。
樓前不見毛東的那輛黑色豐田,或許是出門不在家了,梁桔想著想著,就沿著小道往回走,可沒幾步,她又重新返了回來。
多多走累了,耍賴,幹脆坐在地上不走了,小屁股一個勁地往後使力。梁桔看著小家夥,彎腰把多多從地上抱在懷裏。
“真是個小祖宗!”
梁桔幹脆坐在毛東樓前隔著一條小路的花壇台階上。也不記得毛東是住在幾樓,窗戶是不是朝正麵的,梁桔就仰著頭一層層的看,覺得這家不像,那家也不像,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
看時間長眼睛都看花了,迎著陽光閉上眼睛,她眼中全是帶著窗戶陰影的黑框框。
等梁桔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忽然看見穿著白色針織衫的鍾玲從小區門口進來,路過花壇,走進了毛東那棟樓的入口。
***
對於鍾玲的到來,毛東沒有感到意外。
“進來吧。”他身讓出道,讓她進屋。
毛東的房子屬於獨居一室,客廳很大,米色的沙發上幹淨的連一個靠墊都沒有。
鍾玲換了鞋,進了屋,坐在沙發上,毛東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她眼前的茶幾上。
鍾玲抬眼,打量毛東。
自從上次告sù他她擅作主張把北星賣了之後,他們倆就再也沒有見過麵。
毛東穿了一件灰色的短袖襯衫,可能是才睡醒不久,眼睛布滿紅血絲,整個人有些滄桑。
她伸手握住杯子,水是溫的,握在手裏,溫度正好。
毛東沉默地坐在單人沙發上,眼睛半垂著喝著水,沒有去看她。
正午的陽光從窗外照射在整個客廳成了一個很大的光圈,客廳的窗戶半開著,時不時落地窗簾被風刮起,窗簾隨意輕輕飄動。
鍾玲還是從包裏將一張卡放在毛東的水杯前。
“我希望,你能收下。”
毛東沒有絲毫動彈,連目光都沒有挪移到卡上。
鍾玲咬著下唇,低著頭,“對不起。”
良久,她說。
“錢你拿回去吧。”他淡淡開口。
“為什麽?這筆錢明明對你來說很重要。”
“北星對你來說就不重要了嗎?”
毛東從沙發上起身,背對鍾玲走到客廳的玻璃窗前。
鍾玲不願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她寧願他罵她,哪怕是破口大罵,她也都接受。
鍾玲從沙發上站起來,看著站在陽光裏的他。
“如果你哥在,我現在就是你的大嫂,你一直說你在替阿北來照顧我,可現在,我也正是替他去照顧你。如果現在他還在,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相信他也寧願放棄自己的夢想去幫助你。阿東,聽我一句,北星沒了我們可以再開,隻要人還在,誌氣還在,我們就不怕完成不了阿北的心願。”
窗戶前的毛東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雖然事情過去了那麽多年,可一提到毛北兩個字,鍾玲的心也會忍不住的一揪一揪地疼。
鍾玲深深呼吸一口,逼回眼眶裏打圈的眼淚。
充滿陽光的客廳到處都充滿著光線,可她卻看到被陽光包圍住的毛東,身上熱度勁散,他的背脊看上去那麽寒冷。
毛東和毛北有很多事情,鍾玲其實並不清楚。她隻是知道他們哥倆感情深,也理解同為親兄弟,失去哥哥的滋味,可鍾玲並不了解,毛東對毛北的愧疚不僅僅是因為他代他而死,還有,毛北從出生就被迫成為了弟弟毛東成長的犧牲品。
“我哥走的時候,我這個弟弟,還從沒有為他做過一件事。”
“鍾玲,你並不知道,我哥曾為了我,輟學去打工,他放棄自己的宿舍,花錢去我們學校附近租房子。他每天早上四點,就起床給我做飯,為了不讓我倒公交車上學,他隻睡幾個小時每天跨越大半個城市去上班”
毛北遷就了毛東一輩子,卻辜負了自己一輩子。
“出事前一星期,他還笑著跟我說,‘毛東,等你畢業工作有錢了,咱哥倆一起開一間酒吧好好揚眉吐氣一番’現在,你讓我用賣北星的錢去救我自己,可你知道,那是我哥他一輩子的夢想”毛東緩緩轉頭,鍾玲看到他赤紅的眼眶時,她幾乎要痛哭出聲。
鍾玲雙手死死捂著嘴蹲下,她真的沒法再繼續聽毛東講有關毛北的任何事情,她受不了。
嗚咽的聲音衝破口中,鍾玲將臉埋在臂彎裏,大哭出聲。
第一次,鍾玲在毛東麵前如此失態,第一次,她看到了他無法掩蓋的傷痛。
毛北曾經對毛東說:“爸媽在世的時候最大願望就是希望咱們哥倆將來能有出息,我不是讀書的料,念書也是浪費錢,可你不一樣,你從小就比我聰明,隻要你用功讀書成績肯定都是排在前幾名,現在咱媽屍骨未寒,你就跑來跟我說你不想讀書了?”
那是在母親剛入土不久,毛東坐在家裏門前的一處土坡上想了一晚上,一大早就對哥哥說他不想讀書了。他想跟毛北一樣,去城裏打工,可話還沒說完,就遭到毛北的一記狠狠的耳光。
那是第一次,毛北動手打了他。
毛東現在還記得,高一下學期的第一次模擬考試,他排在了全班倒數第三,毛北拿著卷子一言不發,毛東倒是覺得無所謂,可還是不敢看哥哥。毛北隻是歎了口氣,就將卷子還給毛東,自己開門走出了家。
那是毛東第一次,透過沒關嚴的大門,看見毛北背對他蹲在堆滿磚塊的走廊上抽煙。毛北佝僂著身體,整個後背看起來骨瘦如柴,那一幕,即使毛東多年後躺在床上闔上眼睛,都還能回想起。
毛北這個人像父親,沒有多大的野心,隻希望能安安心心過踏實日子。他希望弟弟能有出息,不想讓他像父母那樣窮苦一輩子,因為沒有文化受人欺負,所以,他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把毛東培養出來。為了毛東,毛北死都願意,而最後,他也真的做到了。
毛北性格溫順,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窩囊,他有些膽小,毛東永遠都不敢想毛北死前的最後一幕是什麽情景。他後背上帶著傷,大冬天的晚上被那麽多拿著刀和鐵棒的人追殺
他一定害怕死了。
毛北是跑了好幾條街最後才被砍死在一處雪堆裏,那他當時的求生意誌該有多強?再過幾個月,他就要當新郎了,再過幾個月,他們就要攢錢開個小酒吧了
一次意外,毀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命運。
深深呼吸,他感覺肺裏都是多餘的呼吸。
死的人應該是他,毛東,而不是整天話不多就知道笑,就知道為別人著想的毛北。
毛東常常期盼,如果那天他沒有去哈爾濱,沒有聽毛北的話離開祈海,那現在一qiē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五年過去了,他思念毛北,思念的希望他可以永遠都活在夢裏,夢見他們一家四口圍著老家的熱炕頭,吃著母親包的熱乎乎的餃子。
如果爸媽和大哥都在,那他是不是就不會過得這麽孤獨。
鍾玲讓毛東用賣北星的錢去還債,無疑就是在毛東的傷口上撒鹽,他會窩囊的無地自容。
伸手抹去留在嘴邊的眼淚,鍾玲站起身子。
毛東背對著他依舊站在窗口,她看見他放在兩側的手緊緊攥著。她了解,他是在氣他自己,怨他自己。
“阿北把你這個弟弟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如果現在他還活著,我相信他也會這麽做。”鍾玲從包裏又拿出一張卡,“這筆錢是這幾年你打給我的,我一直替你存著,如果你實在不想用北星那筆錢,那這些你該留著。”
門輕輕被關上,茶幾上的兩張卡還是被放在那,沒人動。
毛東還是一直站在那,就像外麵有什麽風景在吸引著他,他動不了,動一下,就感覺渾身像裂開似得疼。
有些傷口,他始終要親自揭開,從傷口中冒出的血,也是他這輩子最難逃脫的罪名。
毛東肩膀上,有比常人更重的擔子。
***
梁桔一直坐在樓下的花壇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守著什麽。
看見鍾玲從樓裏出來,她有了上前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