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之外,蕭禎騎在馬上,正搭弓瞄準一隻麻雀。射麻雀這種小巧的飛鳥,遠比射豺狼虎豹更考驗功力。
他像雕塑一樣,保持著瞄準的姿勢,已經有好一會了,直到那隻麻雀剛剛張開翅膀,弓弦驟然鬆開,射出的箭,正好貫穿麻雀的雙眼。
一切控製在自己手裏的感覺,很好!
如果時光倒流,他一定要從小就認真學射箭,那天晚上,他就可以自己朝著藏了銅鏡的位置,射出那一箭。
不知道她……有沒有活下來……活下來,又會長成什麽樣子。那雙藏著漫天星光的眼睛,過了六年,會變麽?
……
“阿嚏!”楚國都城外的春宴之上,墨謠突然連打了幾個噴嚏。她揉揉鼻子,暗想難道昨天偷吃園裏一隻兔子,被發現了?沒關係,死不承認,賴在山君身上好了。虎吃兔子,天經地義。
幸虧蘇傾的坐席寬大華美,沒有人注意到他身後站立的少女,已經開始神遊太虛。
長桌對麵,大夫樓昭正說得唾液橫飛,一把山羊胡子跟著一顫一顫:“……秦武陽侯臂力過人、箭術超群,我楚國擅長平原陣型作戰,沒有箭術超群的將領,很難跟他抗衡……”
樓昭生了一雙倒三角的小眼睛,自己是個文臣,向來反對楚國對外用兵。
“請問大人,什麽樣的箭術,可以稱得上超群?”少女聲音,打斷了樓昭的長篇大論。這聲音沙沙的、滑滑的,跟剛煮好的軟糯豆沙一樣。滿座公卿,都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連高台之上的楚王,也眯著昏花的老眼看過來。
在蘇傾身後,少女身穿青綠色箭袖胡服,左臂上挽著一隻二尺長的小巧弓弩,青蔥可人。
墨謠見別人看她,大大方方地挨個看回去,嘴角微微翹起一點,一雙眼睛又圓又亮。這樣的半正式宮宴上,酒喝得半醉、菜吃得半飽時,就會進入賢士論辯的環節。隻要是有資格出現在宴會上的人,都可以高談闊論,無論地位尊卑,隨意向別人發問。墨謠雖然是女子,但她是蘇傾帶來的人,也沒人斥責女子不該開口。
“箭術之道,自然首要是準,”樓昭見是個少女,心裏頗為不以為然,不過礙著蘇傾的麵子,才勉強跟她對答幾句,“比如,五十步遠之外,能一箭射中小指粗細的繩索。”這標準,其實已經放得很低了。
墨謠繞過蘇傾的坐席,走到宴會場地正中。她還差幾個月沒到十五歲,頭發鬆鬆挽在頸後。窄袖口的胡服,在這樣的宴會上,原本很失禮,可那一身青翠顏色,襯上她窄腰削肩的纖細身形,反倒顯出幾分與眾不同的爽利來。
她在弓弦上輕撥兩聲,笑吟吟地對樓昭說:“我也湊巧學過幾天箭術,五十步外射中繩索,從沒試過,今天倒想試試看。可以不可以呀?”
樓昭不想跟個女孩子計較,叫人拿來一枚刀幣,用繩索懸在一個銅壺上方。
墨謠退出五十步外,把小弓舉在麵前。她射箭的姿勢,是蘇傾親自把著手教的,脊梁挺直,雙腿微錯,拉弦的手舉在眉骨附近,很有幾分飄逸出塵的味道。弓弦一鬆,刀幣“咚”一聲落在下麵的銅壺裏,宴席上跟著發出幾聲輕歎。
這一箭算不上多麽高明,隻不過女子學射箭,本來就少見,她那一套動作,又行雲流水十分漂亮,這才惹了滿堂讚歎。
“樓大人,我也能在五十步外射中繩索,我也算箭術超群的人嗎?”墨謠側著頭笑問。
樓昭捋著胡子搖頭,有幾分不屑:“你家卿主想必平常寵愛你,讓你學習箭術。可你這一套招數,不過是遊戲而已,真正在戰場,情勢瞬息萬變,哪會有人站直了等著你射。真正箭術超群的人,不單單要準,更要狠、要快……”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隻聽耳邊“嗖”一聲輕響,一陣涼風貼著臉頰滑過,側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冠帽上垂下的帶子,被一支精致小巧的箭,釘在陶壺上。那支箭剛好穿透陶壺,箭尖已經從另外一邊探出去,箭尾還留在這邊,陶壺裏的酒正汩汩流出來。
這一箭,才實在算得上準、狠、快。箭頭再偏一點,這會被射個對穿的,就是樓昭的腦袋。
墨謠環視一圈,聲音清晰地說:“樓大人說得沒錯,我這一手,不過是小女子的遊戲而已。我從前從來沒試過,今天一試才知道,原來我也可以五十步外射中繩索。楚國兒郎,箭術勝過我的,一定不在少數,又何必懼怕一個傳聞中的人物?”
四周寂靜無聲,這話中帶著影射意味,牽涉到國家大事,誰也不敢輕易表態。人人都盯著墨謠,暗自猜測她會不會觸怒楚王。隻有蘇傾,撚著酒杯,神色平靜地一飲而盡。
楚王舉著酒樽站起來,盯著墨謠看了半晌,才高舉起酒樽,說了一聲:“大善!”
墨謠鬆了口氣,手心裏沁滿了冷汗。宴席上重新恢複了笑語聲,那些慣常見風使舵的人,又開始紛紛稱頌楚王英明、楚軍神武,把秦國軍隊,貶低得一文不值。
返回文澤園的路上,蘇傾一直不說話。墨謠坐在馬車一角,小心偷窺他的臉色。
蘇傾很少生氣,或者說,他生氣也不會表現在臉上。但是今天,他那張臉上,分明寫著三個大字:“不高興”。墨謠用腳趾想也想得到,都是因為她在春宴上自作主張,給了樓昭一個難堪。
樓昭這個人,向來跟蘇傾不和,隻是蘇傾從沒把他當成過真正的對手。墨謠有點想不明白,如果隻是因為得罪了樓昭,卿主不至於發這麽大脾氣吧。
可是,即使生氣,卿主也比普通人從容優雅得多,像冷月清輝……墨謠趕緊甩甩頭,止住自己的胡思亂想。自從被蘇傾帶回來,她得到的已經太多,怎麽能還要貪婪地要求更多?
下馬車時,墨謠搶先一步跳下來,殷勤地伸手攙扶。蘇傾卻隻輕輕推開她的手,連踏凳都沒用。
墨謠一路跟著蘇傾進了書房,一溜煙地煮茶、磨墨、掌燈。萱女看看兩人古怪的臉色,悄悄拉住墨謠問:“卿主這是在跟誰生氣?”
“大概也許可能……是我。”墨謠苦著臉,把今天春宴上的事情,簡單講了一遍。
“你可真有本事啊!”萱女用手指點著她的額頭數落,“能把卿主惹生氣,不光需要智慧,這還需要多麽大的膽量啊!”
“姐姐,好姐姐,仙女姐姐,九天仙女好姐姐,你幫我讓卿主消消氣吧。”墨謠摟住萱女的胳膊,不住地搖晃。
萱女看看墨謠,忽然神神秘秘地一笑,笑容裏卻不知怎麽帶著幾分惆悵:“這忙我幫不了你,你要自己想清楚。卿主每年都會挑選聰明的孩子帶回來,請人調教,可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得卿主親自教導的人。”
墨謠睜大眼睛,心髒撲通撲通直跳,一向伶俐的口齒,意外地結巴起來了:“那、那也可能……是因為我特別……特別笨。”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啊,教她射箭的第一個師父,現在走路還一瘸一拐呢。
萱女搖搖頭:“卿主什麽都教你了,唯獨一樣事情,其他女孩都已經學過,可卿主從來沒教過你——房中術。你還不明白麽?”
墨謠聽到那三個字,臉上像燒起一團火,騰一下熱起來。她跟萱女一樣,幫卿主處理一切隱秘事務,自然知道蘇傾私下訓練了一些女孩子,然後當做禮物送給各國的達官顯貴。憑借這些女孩子,他可以很快知道齊王更中意哪位公子,也可以悄無聲息地勸阻魏王推遲與趙國的會麵。
她想起有一年,在文澤園後院裏爬樹摘棗子吃,剛好看到卿主在房間裏看一個陌生女子跳舞。那舞蹈根本不成樣子,東倒西歪,人快要軟到地上去。可是那動作,讓人臉紅心跳中,又移不開眼睛,隻想一瞬不瞬地看下去。
那時墨謠還不大,不大明白那究竟是什麽,隻覺得那舞蹈有奇異的魅力,竟然跑去跟蘇傾說,她要學跳舞。等到蘇傾終於弄明白她說的“舞蹈”是怎麽回事,一口水嗆在喉嚨裏,差點咳嗽得背過氣去。他第一次對墨謠說了重話,斥責她自甘輕賤。
聽了萱女的話,墨謠慌亂裏帶著點驚喜甜蜜,那滋味,跟偷吃糖果一樣。沒容墨謠仔細品嚐偷吃的刺激和滿足,有人來叫,請墨謠到蘇傾那裏去。
原本是思無邪的年紀,六年都相安無事。可一旦心裏裝上了這個念頭,墨謠反倒扭捏起來,一路小跑奔到蘇傾房間裏,迫不及待進去,又猶豫退縮了。兩人跟平常一樣坐得很近,呼吸相聞,墨謠捋著山君的粗尾巴,心都快要從嘴裏跳出來。
蘇傾斜臥在坐榻上,手指插在山君鬆軟的毛裏。這隻老虎,原本就是給他暖手用的,他自幼體弱多病,怕冷,卻又受不了炭火炙烤,隻能想了這麽個辦法將養。他挑著眼角看了墨謠好半天,才緩緩開口:“楚王有旨意給你。”
“啊?”墨謠從旖旎心思裏驚醒,手上力氣不經意大了點,驚得山君一齜牙。
楚王能有什麽旨意……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