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策:王的烙印

華楹

4、傾蓋如故

書名:紅顏策:王的烙印 作者:華楹 字數:7001

如果墨謠知道紫衣男子是誰,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打這個主意。

可惜老天不賣後悔藥,墨謠連滾帶爬從車廂裏翻出來,進去時花了有煮水衝茶那麽長時間,出來時隻花了“咕嚕”一口喝幹茶水那麽短的時間。後背上出了一層密密的汗,蟄得傷口又疼又癢。

那隻老虎長嘯一聲,在車轅上威武地亮了個相,揚起前爪,向墨謠猛撲過來。墨謠腳底一軟,樣子極其狼狽地摔倒在地上。

熱乎乎的爪子已經搭在她肩頭,兩匹馬淡定地甩著尾巴,眼含同情。墨謠幹脆閉上雙眼,蜷縮成一團裝屍體,暗暗祈求這隻老虎是在蜜罐裏長大的,不愛吃不新鮮的肉食……

預想中的撕咬沒有發生,一條濕答答的舌頭,在墨謠臉上舔了幾下,把她滿臉汙泥舔了個幹幹淨淨。墨謠把左眼欠開一條縫,那隻剛剛成年的老虎,正像小貓一樣趴在她身上,粗大的尾巴,一搖一搖的,十分歡暢。

“呼……”墨謠長出一口氣,對著老虎說,“是因為我聞著特別好吃,舍不得一口吃完麽?”

一直跟在紫衣男子身後的妙齡少女,聽見這話,忍不住“哧”的笑了一聲。

墨謠顧不上傷口疼,一骨碌爬起來,果不其然地發現,所有人都盯著她這個不速之客。那兩名武將,恨不得用眼風化成刀,直接在她身上捅出幾個透明窟窿。他們早已經提前清理了周圍山林,這個野丫頭,是從哪冒出來的?

墨謠從小在外流浪廝混,最會的就是察言觀色、見縫插針,她眼睛轉了幾轉,對著妙齡少女低頭拜下去:“姐姐救我……”

妙齡少女比她年紀大些,這句話本身,挑不出什麽錯來。可妙就妙在,看那妙齡少女的樣子,分明是貼身服侍紫衣男子的,府邸裏有其他的使喚丫頭,也該稱呼她一聲“姐姐”。同是“姐姐”,意思完全不同。

兩個武將對視一眼,果然露出一個“懂了”的表情,既然是紫衣男子帶來的人,他們也就不用多說什麽了。

“卿主,如果這些人還是不滿意,那我們再慢慢挑選,不過……”一名武將揣摩著紫衣男子的心思,小心地說,“魯國的少年男女,已經是各國中最出挑的了,其他……”

紫衣男子一言不發,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慢慢走回車上,扶著車壁又是一陣咳嗽。

“再去找就是了,何必多話?”妙齡少女瞪了他們一眼,趕緊跟上去,順便拎起地上還在撒嬌的老虎。

馬車剛走出幾步,紫色衣袖又從車窗裏伸出來,駕車人一拉馬韁,兩匹訓練有素的駿馬,同時停住腳步。

“她不是我帶來的人。”車廂裏傳出低低的聲音,一根手指,正指向墨謠。

一句話就改判了墨謠的生死,武將心領神會,一把抓起墨謠,就要把她跟那些俘虜來的奴隸栓在一起。墨謠本來布滿汙泥的一張臉,被那大貓一樣的老虎,舔得幹幹淨淨,露出一張清秀的麵孔來。武將略一愣神,把她推進女奴那一邊。

繩索剛套在脖子上,墨謠就往旁邊一掙:“我不要做女奴。”

武將看她還敢反抗,火氣騰一下湧上來:“這可由不得你!”他們負責這一帶的巡防,原本就有權把流民充作奴隸。

“不,我不做女奴。”墨謠把頭一偏,不肯乖乖就範,“你要抓我,就幹脆把我跟他們放在一起。”她抬手往另外一群衣衫破爛的奴隸身上一指。

武將一愣,連往她身上套繩索都忘記了,他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要求。他原本看墨謠長得清秀,再大點會有幾分風韻,把她跟挑選出來的女奴放在一起。另外那堆破衣爛衫、有男有女的奴隸,是要送去做苦役的。

墨謠清楚知道,那群挑選出來的女孩子,眼下不用做粗活,甚至還可能吃佳肴、穿綾羅。可那隻是眼下,等到她們長大了,年紀和身體都成熟了,就要被送到專門取悅男人的地方去。她此時還小,不大知道取悅男人究竟是什麽意思,隻知道那絕對不是好事情,連那些夜晚聚在一起分吃偷來東西的乞丐,都看不起她們。

“我要跟他們一起,我可以做苦役。”墨謠明知道跑不掉,也不再跑了,話說清楚以後,她就伸出雙手,等著被人捆住帶走。

武將正要動手,剛才那個妙齡少女又折回來,好奇地看了她幾眼,才開口問:“卿主問你,知不知道那些女奴,是要送去挽月館的?你為什麽不肯去?”

墨謠略微想了想,回答說:“每年冬天,我都會去大戶人家祭祀先祖的地方,偷吃貢品。其他的小乞丐,總是搶著吃正殿裏精致的肉脯。用不了幾天,就會被主人發現,痛打一頓。可我呢,每次都隻吃祭祀灶君的豆羹,雖然味道難以下咽,可是往往一整個冬天,都相安無事,從來沒有被發現過。”

“咦?”那妙齡少女輕歎一聲,像是沒想到她會這麽說,返回馬車邊,把這話轉述給車裏的紫衣男子。不知道那男子說了些什麽,妙齡少女露出一個誇張的驚訝表情,第二次折回來,對墨謠說:“我家卿主蘇傾,要帶你回去,你願意嗎?”

墨謠也跟著大吃一驚,蘇傾這名字,在楚國如雷貫耳,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門下號稱有食客三千,專門修築雲台閣,招攬各國賢士。被他挑中的人,一定在某些方麵,有非同尋常的過人之處。

這種巨大反差,簡直就像把女兒許配給了殺豬的屠戶,進門當天,卻發現新郎其實是個封侯拜相的少年郎,問到天邊去也沒有一個不樂意的。墨謠趕緊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跟在那妙齡少女身後。

妙齡少女用手遮著嘴唇一笑:“我叫萱女,這回,你可以天天叫我姐姐了。”墨謠知道她看穿了自己先頭的小把戲,向她吐舌一笑:“姐姐,你這樣的人,應該叫仙女才好。”

萱女早看見她背上有傷,帶著她上了蘇傾的馬車,要脫去衣裳,給她裹傷。車廂裏臨時拉了一道簾子,把蘇傾隔在另外一邊。

墨謠臉皮雖厚,可也沒厚到,能當著剛認識的男子寬衣解帶的份兒上,她扭扭捏捏不肯順從。

萱女扯著她直笑,嘴裏打趣她說:“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卿主什麽樣的美人沒見過,還能偷看你一個黃毛丫頭。”言外之意,卿主要是看她一眼,占便宜的是她才對。

“幸虧有這麵銅鏡護著你,不然這會,你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把你丟給山君,它都不稀罕吃了。”萱女手腳利落,幾下就裹好了傷口。趴在一邊的老虎,聽到“山君”兩個字,滿意地“嗚嗚”兩聲,看來這是它的名字。

墨謠拿起銅鏡翻來覆去地看,鏡邊雕著雙鸞銜花紋,做工精細、鏡麵光亮。原來小公子就是把這個東西放在她衣裳裏麵,阻擋了那一箭的力道。墨謠撇一撇嘴,倒是錯怪他了,不是用一個銀錠打發的,看這做工,估計值得上兩個銀錠。

小公子……墨謠想起那個強脾氣的少年,不知道他順利逃走了沒有……

馬車裏空間寬闊,各種物品也齊全,萱女給墨謠換了深衣、梳了頭發,滿意地看了幾遍,才撤掉車廂中間的簾子。

蘇傾正靠在軟墊上,撚著一碗黑色的藥汁慢慢地喝,他抬起頭看過來時,墨謠也正好瞪著一雙大眼睛,直截了當地看著他。

敢這麽直視蘇傾的人,還真不多。直視得這麽理直氣壯的,墨謠怕是古往今來第一人。蘇傾波瀾不驚地看著她,終究還是先於無知無畏的墨謠,轉開了視線。他仰頭一口喝幹了藥汁,白玉碗在小幾上磕出一聲清脆聲響:“明天開始,請個師傅教你。”

從蘇傾口裏的“第二天”開始,他果然請了名師教導墨謠。

第一個月,墨謠把周公的名字姬旦寫成了“雞蛋”,氣跑了言必稱周禮的老夫子。

第二個月,墨謠在演兵場,跟號稱神射手的武士學射箭。一通鼓下來,墨謠和神射手分別射出去五箭,墨謠的靶上一支箭沒有,神射手的靶上,卻赫然插著六支箭……神射手的大腿上,不巧也插著一支……

第三個月,蘇傾歎了口氣:“帶她過來,我親自教她。”

從蓬頭垢麵的小丫頭,到俏麗明豔的少女,中間其實隻隔著那麽幾年光陰,或許有時還隔著一個重要的人。

墨謠跟蘇傾回到文澤園的第六年,正是楚王在位的第十九個年頭,也是秦王在位的第四個年頭。楚國像個垂垂老去的勇士,不管有過多少光輝,此刻也隻剩殘破衰老的軀殼。而秦國,正像一個青年,精力充沛過人。

這年春獵剛過,秦國將領忽然聲稱,楚國送往秦國的質子公子俞,在街上鬥毆傷人後,偷逃出境,進入秦、楚之間的代國。五萬大軍,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開到了代國邊境。楚國要不要出兵支援代國,成了上至官員大夫、下至平頭百姓,人人都關心的話題。

這個年頭,諸侯國之間打打小仗,就跟街坊鄰居之間為棵白菜吵嘴一樣常見。真正讓人緊張的,是統帥這五萬人馬的秦國上將——武陽侯蕭禎。

男人說起蕭禎,往往又懼怕又嫉妒。女人說起蕭禎,十個裏有九個,都要抑製不住地麵紅心跳。

據說他每次上戰場,總要帶上純金打製的玄鳥麵具,鳥身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玄鳥翅膀向兩側張開,沿著眉骨舒展,鳥尾收攏在鼻尖下方,露出薄薄的兩道嘴唇。金色所過之處,秦國兵馬的鐵蹄,攻無不克。

墨謠看了這一段線報,對他的評價隻有兩個字:“騷包!”這麽個形狀的麵具,除了看見好看的姑娘時,可以直接湊上去吻,還有什麽用?

偏偏這麽個騷包蕭將軍,嚇破了楚國文臣武將的膽子,傳聞越來越離譜,差點把人家後羿射日的功勞,都安在蕭禎頭上。還說楚國士兵再操練個三五年,才能有實力與秦軍一戰。

墨謠合上竹簡,跪坐在萱女身邊,搖著她的胳膊:“好姐姐,明天的春宴,讓我陪卿主去吧?”她心裏打著自己的小主意,明天宴席上,要找那叫得最凶的縮頭烏龜,出出這口氣,不要整天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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