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傍晚時下了小雪,小初早早地睡下。正側耳聽外麵雪花飄,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楚懷賢回來了。
林小初捫心自問,今天沒有惹他。如吳三娘子說的,可以不答應,為什麽大發脾氣?小初還是無端免得冷,把錦被往肩頭再拉上來,轉過身子往裏,半個麵龐全隱在被子裏。
楚懷賢洗過進來,把小初從被子裏挖出來,低聲道:“人埋在被子裏怎麽睡?”小初睜開眼睛,見楚懷賢全無氣容,和他平時一樣的表情。小初道:“你不生氣了?”楚懷賢道:“嗯。”解了衣服上床,和每天一樣,楚大公子不會閑著。
房中真正靜下來時,小初又覺得能聽到雪花落地的細細聲音,正聽得要入睡,突然自己想起來。往楚懷賢身邊蹭蹭,確定他也沒有睡後,小初悄聲問:“下午我不出來,你還會摔第三件嗎?”
楚懷賢一笑:“會。”小初道:“把你書房裏的臂擱,硯滴和水盂,都給我吧。”楚懷賢側過臉來:“你喜歡?”小初笑嘻嘻:“怕你摔了,我幫你放著,幾時你不摔東西,我再還給你。你不用太感謝我,要不是你喜歡的,怎麽會放在眼前麵。我救你的幾件東西,不敢說造七級浮屠,權當我為你造一級吧。”
楚懷賢聽得要笑,把小初攬入懷中:“真是生受你。”小初按著楚懷賢的肩頭半支肘仰著麵龐笑:“今天那兩件真可惜,哦是了,為什麽你要亂摔東西?”楚懷賢在小初麵頰上親一口道:“我不摔,她能走?”小初忍俊不禁,用手指去擰楚懷賢的下巴:“原來如此。可是你,也不怕嚇到了我!”
“嚇到活該!”楚懷賢帶笑剛說過,小初又去擰他鼻子。楚懷賢側一側頭躲過,再捉住小初追著而來的手,好聲好氣地告訴小初:“祖母和父親有嚴命,家裏人不許再說這些。我想著你不必說,看來是我疏忽。”
小初調皮地道:“你沒有敲打我,震嚇我,現在知道錯了?”楚懷賢臉色沉了沉,再恢複笑容,在小初臀部肉厚處拍了兩下道:“祖母和父親的話,不能取笑。”小初伸伸舌頭,伏身睡下來。
朦朧欲睡時,楚懷賢低低道:“小初,”小初動一動身子:“嗯?”楚懷賢撫著小初的頭發,低聲道:“少出門兒,啊?”小初雖近夢中,也撇撇嘴:“不好。”然後有些醒了,幽幽地道:“我能往哪裏去?”
楚懷賢低低笑了一聲:“說得是。”
薄薄飛雪中,兩盞燈籠在雪地裏行來,大國舅聞一聞清冷雪夜,滿意地道:“梅花開了。”挑燈引路的人在房外停步,大國舅自己推門進去。裏麵幾案上點好了燈,兩個垂手小廝侍立在書架旁。
“可有新書信?”大國舅坐下來問道。隨著他的問話聲,小廝們呈上一封折子:“是楚少傅昨天遞到宮裏的折子。”這是一個抄本。大國舅帶著笑容打開:“讓我看看他說了什麽?”看過不是好臉色,命小廝:“請劉先生來。”
幕僚劉先生過來,大國舅把折子給他看,有憤怒之色:“簡直不象話!他要把這一把火引得到處都是。前幾月,官員們汲汲自危,現在又找上家人子弟們。可恨!”大國舅握緊拳頭虛捶一下:“杜家一群膽小鬼,竟然讓他真的撕擄開了這事!”
劉先生看過,麵色稍霽,把折子還放於案上,慢言細語地道:“國舅爺不用急,這杜家原本就是廢棄不用的棋子。他們大膽設計了楚家的人,遲早是要結仇氣,那時候不要他們本無錯。此時他們不敢放手一博,是無人指引才是。”
“我就恨老匹夫奸滑,”大國舅手點著楚少傅的折子抄本:“你看看這裏寫的……凡官員門人子弟家眷私通鹽、鐵,官田等一切國稅者,當重責!我下個月要運進京的鹽鐵,他嗅到什麽味兒了吧!簡直混蛋!我不信他家裏那麽多人,什麽也沒有?去查,去年我還聽到一句,說他兒子在哪一間酒樓上入的有股份,我不信他沒有!”
劉先生思忖著:“就是楚公子沒有,也可以讓他變成有。隻是眼前楚少傅上了這樣的折子,戶部裏一定嚴查,楚公子再不聰明,也不會此時上賊船。他們家不還有一位少夫人,像是丫頭出身吧?”
“被你這話提醒,我對策有了。”大國舅是意外撥動了一根弦,對劉先生道:“什麽丫頭的先不要提,我明天進宮見姐姐,對她說國稅歸國稅,官田這一塊,不好牽涉太多人。”有了主意,大國舅在燭光下滿麵紅光,他狡黠地笑笑:“也許我什麽也不說,讓楚少傅查個徹底去?他不是要得罪人,讓他好好得罪得罪。”
劉先生又沉吟:“我看未必。前一陣子京裏亂蓬蓬,不少彈駭折子皇上留中不發,這一次……國舅去請皇後娘娘周旋一下也好。”大國舅一曬:“周旋?我姐姐是天底下第一個賢惠人,她是不會周旋的。我是對她陳述厲害,這樣一弄,我的錢先折了一多半。”劉先生一笑:“國舅爺不必擔心,鹽和鐵都是來錢處,京裏不少人都插手,國舅爺要是能等,就靜觀其變;要是不能坐等,就去宮中走一遭吧。”
燈花兒閃了一下,大國舅有些費神。他也有著粗重的濃眉,眼睛是和張皇後極相似的大眼睛,這大眼在男人臉上,就顯得過於有神。
臨時出了這件事,大國舅有些方寸亂。他對著徐先生浮上苦笑:“楚少傅這老滑頭,今年不知道吃錯了哪門子的藥。”徐先生笑一笑道:“容氏之死,扯上他的兒子,舔犢之心,人皆有之。”大國舅哼一聲:“就這也沒有係上楚懷賢,姓鄭的那個小白臉兒,居然能抗得住刑,再要上刑,楚家就不幹了,宮中也在過問,隻能丟下來放他走。”
徐先生不這麽看:“單絲不成線,絲多了就係得住人了。眼前楚家這折子,且看宮中如何反應再說,倒是鍾山王府那一處,丞相怎麽看?”大國舅一聽就煩:“趙存宗那個東西,拉攏不得,是一塊又硬又冷的石頭,難碰的很。父親聽他的名字就頭痛,我看呀,”燭光映在牆壁上,大國舅是一個下劈的手勢。徐先生搖搖頭:“未必是上策。”
“放到一旁再說,”大國舅撫一下額頭,像是真的很頭痛。劉先生微笑過,往外麵看看天色。大國舅也覺得疲倦,擺手道:“回去歇著吧,我也累了,明天你來,咱們再說。”劉先生站起來,不忘提醒道:“國舅爺可讓家人們去路上攔截著商隊,這有了雪,緩一緩進城也行。”大國舅濃眉聳起:“說得是。”
劉先生先出來,大國舅燈下自出了一會兒神,再看過別的公文等物,才揉揉眼睛走出來。雪花還是晰晰漫漫,並不見大了去,也一會兒不見停。廊下披上雪衣,家人挑高燈籠,大國舅去了以後,房中小廝們才過來收拾,把燭火熄滅。
梆子聲敲個不停傳來:“二更了,小心火燭…….”
雪到天明,無停下的打算。出門的人但有困意,隻用雙手撈一把細細飛雪在手中,再往臉上一搓,這就清醒許多。
大國舅此時就是如此,他還在回味著昨天自己的第七個小妾衣上的幽香,但雪中一站,立即清過神來。
行過滴水門,大國舅妻子姚氏的貼身婆子跟過來,說個不停:“夫人問侯爺,臘八那天宮中有宴,侯爺是等著夫人一起去,還是夫人陪著老夫人先去。”大國舅不耐煩:“臘八還有十幾天,到那一天再說。”
大國舅現封著安定侯,在漕運上領官職。公侯伯子男,他這個侯爺,除了占著一個國舅的身份外,別的地方同趙存宗這小王爺,是差了兩層。趙存宗不太買他帳,也不無小趙王爺自己的道理。
又行數十步到門外,二國舅候在那裏:“大哥進宮去?”二國舅還小,隻得十六歲,性子好武棄文,同長兄一樣。他見大國舅身著官服,紮裹得整整齊齊,一下子就猜中了。大國舅見了他,倒是微微一笑:“二弟,你隨我一同去。”
二國舅身材魁梧,年紀沒有長兄大,個頭兒已經躥得多高,這就答應一聲,命人道:“帶馬來。”
兄弟一起進宮,在路上飛雪中,大國舅把話大概同二國舅說過,二國舅不屑:“楚家哼,我眼中從沒有他!”大國舅又是一笑,雪花迷離中,這笑也模糊了:“按父親的意思,周旋還是必要的。”
騎馬行到一半,雪中遇到楚懷賢。兩撥人眼睛都尖,楚懷賢先拱起手:“二位國舅衝雪去?”大國舅很是客氣:“我們進宮,你呢?”往楚懷賢身後看看,是兩輛大車。楚懷賢帶笑道:“奉父母命,往家廟上送祭祀的東西。”二國舅搶了兄長的話:“城外有獐子、兔子,打得多了,記得分我一半。”楚懷賢雪中朗朗笑了兩聲:“那是當然!等雪再下大些,約國舅爺一同出城打獵去。”
大家分手,楚懷賢也不管這兩位國舅進宮有什麽事?反正中宮是他們長姐,愛去就去吧。倒是二國舅對著楚懷賢還要回身再瞅兩眼,對兄長道:“楚家倒隻有這一個,還能看幾眼。說了下大雪再打獵,等雪大了,我就約他去。他要是打不到,輸個名頭兒。”
“他怎麽會打不到?”大國舅自見到楚懷賢後,就是若有所思的微笑,接上弟弟的話,又想起來另外一個人:“夏天打獵,楚懷賢箭法不亞於小趙王爺。”無意中提到神箭手趙存宗,大國舅心中又隱痛起來。
這個硬邦邦的一塊大石頭!
二國舅也想了起來:“就是看杏花那天,小國舅為他吹。對了大哥,小國舅這名字真堵心,聽起來象是我弟弟!我呸,我哪裏有這個好弟弟!”大國舅也嗬嗬被逗笑了:“讓他小國舅去吧,這也是你我的度量不是。”
前麵到了宮門,中宮雖然受寵愛,兩位國舅也沒有梁王的聖眷,能在宮中行馬。宮門口下馬,兩件黑色的貂裘雪衣並肩,說笑著往皇後宮中而去。寒梅花開數枝,並不時得見梅林,幽香縷縷,在此時的皇宮冰雪中。
張皇後坐於宮室中,和宮人們說笑這雪。聽說弟弟們來了,也是一臉的喜歡:“快讓國舅爺們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