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男人

薑淑梅

當年小豬倌

書名:俺男人 作者:薑淑梅 字數:8119

王奎家在四方台,家裏窮,他七歲給地主放豬。媽有病也沒錢治,忍著,十歲那年媽沒了。

一九四五年,王奎十四歲。日本人投降,四方台鬥地主,他沒豬放了,來到綏化叔伯叔家,嬸子對他很好。

那時候,綏化北門外有個日本人的飛機場,很多老百姓都去飛機場搶東西,他也跟人家去了。好東西都讓人搶完了,院裏就剩些破爛,他看見有一摞板子,搬一大塊扛到市場,賣了幾塊錢。

長這麽大,第一回有錢,他把錢揣進破衣服裏,光著腳丫子四處走,跟野孩子似的。

走到現在的綏化二中那地方,看見院裏有不少蘇聯紅軍,他們拿著錢,在裏麵比比劃劃,像是要買吃的。

聽說他們愛喝酒,王奎找來幾個汽水瓶子,一個瓶裏裝半斤酒,再兌上水。一瓶酒他八分錢買的,兌完水賣給蘇聯紅軍兩角錢。

去早了不行,門外有三個站崗的,看著站崗的過去了,他再過去賣,腰裏插的六瓶酒一會兒就賣完了。有的給錢,有的給東西。

當時,日本女人關在飛機場裏,日本男人關在二中西邊屯子裏,蘇聯紅軍在外麵看守。王奎到那邊屯子看,日本人在裏麵比劃,要買吃的。

他買了一籃子麻花,趁看守不在,跑到跟前賣。剛賣了兩根麻花,他正低頭找錢,一個日本人把一籃子麻花都搶走,麻花倒光,空籃子給扔出來,把他氣壞了。

第二天,他又去賣麻花,籃子底下墊一塊板子,上麵擺一層麻花。他一到,一幫日本人把錢伸出來,他收了六張大票,把籃子往裏麵一扔就跑了。

有一回,王奎賣酒,叫蘇聯紅軍糾察隊看見了。他在前麵跑,糾察隊在後麵追,放了兩槍,沒打著他。

他跑進一個院子,這家男人看見他藏門後了,沒吱聲。

糾察隊過來,比劃要找孩子,男人往旁邊一指,糾察隊往那邊追去。

糾察隊走遠了,他從門後出來,男人打了他一巴掌。人家怕萬一歹人進屋,禍害他媳婦。

王奎嚇病了,高燒,睡了一個月。

嗓子破了,不能吃幹的,嬸子天天做粥給他喝。

病好了一看,他換來的東西和錢全沒了,都叫叔拿去賭了。

一九四七年正月,聽說望奎那邊招兵。王奎過去看,兩個征兵站都不要他,嫌他年紀小個頭矮。

到了第三個征兵站,人家還不要他,他不走。

有個當官的問他:“你會幹啥?”

王奎說:“我會放豬,我從七歲給地主放豬。”

當官的說:“咱有幾頭豬,叫這小孩給咱喂豬吧。”

王奎後來知道,那個當官的是個營長,叫蘇泰武,江蘇人。蘇營長看他穿的棉襖棉褲裏外開花,讓人給他一個黃棉襖,過了些天又給他一條小棉褲,雖說是舊的,王奎可高興了。他以前的棉襖棉褲黑天白天穿,穿了兩年,裏邊虱子可多了。

王奎穿著新襖褲,幹活兒更來勁了。喂完豬,掃完院子,看營長媳婦洗衣服,趕緊幫著打水。

營長媳婦是青岡學生,嫁給蘇營長時間不長,她說:“你又喂豬又掃院子,夠辛苦了,我自己來就行。”

王奎說:“我的活兒幹完了,閑著也沒事。”

喂豬喂了三個月,蘇營長讓王奎給他當內勤,就是後來說的通訊員。一天三頓吃飽飯,有鞋有帽有被蓋,王奎手上腳上的凍瘡都好了,個子也長高了。

五個月以後,部隊住到綏化南門外以前的國高學校,他背上駁殼槍,成了警衛員。

部隊要打仗了,他們坐進悶罐車,過了哈爾濱就聽見槍響。他們坐到肇東,下了悶罐車,往肇州去。國民黨的裝備好,他們的裝備不行,常打遊擊戰,在吉林、遼寧轉著打。

那時候,東北冷,雪也大,挖不動戰壕,常用雪塊壘戰壕。

打長春的時候,國民黨六十軍待在城裏,共產黨的部隊在城外圍住,圍了七個月。

聽說,長春城裏的老百姓餓得樹皮都吃光了,一個大餅子就能換個大閨女當媳婦,六十軍吃的也不多了。國民黨飛機帶吃的過來,不敢飛太低,怕共產黨的高射炮給打下來。飛機隻能在高處,用降落傘往下扔吃的。落到城裏的,有些讓老百姓搶了;落在城外的,就是共產黨的了。

七個月後,六十軍起義,長春解放了。

長春解放後,王奎給師長當警衛員,他們是四十九軍一百四十七師,師長叫鄭純誌。

林彪在齊齊哈爾開高級幹部會,研究解放東北的事。這邊開著會,那邊部隊往錦州集中。高級幹部會開完,錦州也讓部隊包圍了。

國民黨從關內調來四個師,坐船從葫蘆島上岸往錦州來,共產黨的部隊這邊攔住,在黑山打了一場惡戰,兩邊都死了很多人。聽說有個營在那兒打仗,活著回來的就二十三個人。

打完仗,黑山那裏沒一棵好樹了,都是殘枝敗葉。地上讓炮彈炸得一個坑一個包,那些包就像一個個小墳包似的。

王奎他們師到錦州時,錦州已經解放了。別的部隊休整,他們去打沈陽,從鐵西打,一天就打下來了。

陰曆快到十月了,部隊發棉襖,沒發棉褲,發的是夾褲。打開沈陽城,國民黨倉庫裏有衣服,他們拿了套在身上。

部隊在沈陽待了一個多月,都以為沒事了。當兵的大多數是東北人,他們以為馬放南山,該回家了。

部隊接到命令,領導趕緊開會,讓他們打起精神頭,解放全中國。

部隊從山海關進關,先打塘沽,塘沽的國民黨很快撤了。

晚上戰壕裏冷,首長有棉大衣,他跟王奎說:“你到跟前屯子看看,找點兒柴火抱回來坐,是不是也暖和點兒?”

王奎往屯子走,經常讓東西絆住,一摸是死人,他們叫“死倒”。他走到北邊一戶人家,院裏一點兒柴火沒有,屋裏黑燈瞎火,門敞著。看樣子人都跑了,他想進去看看,廚房有沒有柴火。

他抹黑進屋,冷不丁讓人抱住一隻腳,他往上抬腳,人家也跟著起來,一聲不吭,嚇得他腦袋都大了。下腰一摸,這人冰涼,是個死人,他把腳插進人家胳肢窩了。那時候不怕死人,怕活人,這回他一使勁,腳就拿出來了。

到了前院,他看見好像有幾堆柴火,走過去看是個窖口。趴在窖口聽聽,裏麵有說話聲,有男人,有女人,好像是沒撤走的國民黨兵。

他站在窖口大喊:“你們幹什麽的?趕緊出來!”

裏麵一點兒動靜都沒了。

他接著喊:“趕緊出來,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再不出來,就往裏扔**了!”

從窖裏出來一個人,王奎喊:“把槍扔下!手放到腦袋後麵!”

一共出來四個人,三男一女。幸虧是從窖裏一個一個出來,先扔槍,要不他一個人,還真難對付他們哩。

王奎把他們押到師部,首長親自審。

這四個人是國民黨的電報員,部隊撤退的時候,沒人告訴他們。

一次抓了四個人,收了一個電台,王奎立兩個小功。

一九四九年,解放桂林後,他跟首長住到白崇禧公館。廣西山多,土匪多,國民黨撤退的時候,留下不少人和武器,也在十萬大山裏。那時候,共產黨的一個連隊,不敢隨便住一個屯子。

有一次,他跟首長去陽朔。縣裏領導匯報完工作,首長要去金保區看看,三個警衛員一個馬夫跟著首長騎馬去了。

五個人先住在區長院裏,這個區長以前是國民黨時候的區長,新中國成立後還用他。

首長跟王奎說:“你到屯子外麵看看,有沒有相當的房子,最好在今天來的路上,晚上咱們出去住。”

王奎在來的路上真找著一個房子,兩層樓房,外麵是磚牆,院裏很幹淨。房主是國民黨家屬,丈夫死後,她留在這兒教書。

王奎說:“我們是下來工作的,一共五個人,想在你這兒借住一夜,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女老師說:“沒什麽不方便,你們想住就住吧。”

吃完晚飯,五個人到樓上住下。首長說:“這裏土匪多,你們幾個輪流站崗。”

輪到王奎站崗,他聽見牆外有說話聲,不是一個人。肯定聽說金保區來了共產黨大官,土匪盯上來了。

王奎跟首長匯報,把那幾個人也叫起來,首長悄悄說:“別驚動他們,要是他們動手,上牆一個打一個。趁他們沒動手,咱們先撤。”

首長讓王奎騎馬跑在最前麵,那兩個警衛員一左一右,騎兵師來的馬夫上馬快,不用蹬就能飛身上馬,他在後麵壓陣。關鍵是出門就開槍,左邊的往左開槍,右邊的往右開槍,打他們一個冷不防。

安排好了,五個人衝出來,王奎的馬跑得最快。

跑出來幾裏地停下來,一個人沒跟上,不知道那幾個人死活。

他騎馬往回找,半道上碰見首長他們有說有笑。

一個警衛員想起來,文件還在那家,藏在地窖裏了。

首長說:“咱回去拿吧,逮不到咱們,他們肯定走了。”

他們回去一看,土匪真走了。

幾天後下大雨,水淹石橋。蹚水過橋,水過膝蓋。馬夫牽著首長的馬和自己的馬一起過橋,一匹馬讓水衝走,馬夫也跟著讓水衝走了。

首長找到跟前的村幹部,說明情況,請他們幫忙打撈。

村幹部很為難。

首長說:“我身上沒帶錢,撈人和棺材的費用,你明天到縣**去拿。”

半裏地外有個壩,村民在壩根撈到馬夫的屍首,就地埋了。聽說馬夫也是綏化人,家裏就一個老娘,王奎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第二天,村幹部到縣**拿錢,錢沒拿到手,還讓縣領導教育了一通。

王奎標準照。1954年攝於海南島。王奎提供。

王奎與媳婦合影。1954年攝於海南島。王奎提供。

新中國成立後,王奎到長沙第五步兵學校學習二年零七個月,頭半年學文化,後兩年學軍事。畢業以後,他去了海南島,在那兒當中尉連長。

領導專門給他假,讓他回家找媳婦。介紹人介紹了好幾個,人家姑娘聽說結完婚要去海南島,都害怕,誰都不知道海南島在哪兒,怕他是個騙子。

後來還是在四方台找到媳婦,一是兩邊知根知底,二是姑娘沒爹沒媽。他們在海南島待了幾年。

一九六〇年,上級號召家屬回鄉參加生產勞動。媳婦家裏沒啥人,她回綏化,王奎也跟著複員回了綏化。他在綏化食品廠當書記,當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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