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延……阿延……”風靈喃喃地抱起地下拂耽延的銀盔,順著那校尉臨終瞪視的方向望去,遍地橫屍,殘火躍動。她的雙腿猶如灌了鉛,朝那方向每邁出一步皆要耗費大半的氣力,可成堆的屍首中,她根本無從尋找。
夜幕中隱約傳來長長一聲狼嚎,風靈的心隨之緊緊一縮,風雪一停,便覆蓋不住這片血海屍山的氣味,周遭的狼群餓了一冬,已蠢蠢欲動。依據狼的長嚎聲可辨,頭一批饑腸轆轆的惡狼最遲將在天亮前到達此處。
“大富,快過來。”她喚來大富,顫抖著手將銀盔湊到它鼻下,好教它嗅一嗅拂耽延留在上頭的氣息。“大富,大富,眼下全指望著你了,快替我將阿延找出來。”她揉著大富碩大的腦袋,幾近哀求。
大富將那銀盔嗅了個遍,一甩大尾巴便躍了出去,風靈忙站直身,目光緊隨著大富的跳躥。大約一炷香功夫,大富不再四處跳躍,隻圍著一處打轉,不住俯首來回地嗅。
風靈的心“突突”直跳,有那麽幾息甚至忘了呼吸,大富終於抬起了腦袋,衝著她站立的地方吠了幾聲,又在原地打了個轉。
她扔下手裏的銀盔,一手拖著腹底,一手提起袍裾,朝大富最終立定的方向撲身跑去。
仍在燃燒的火把的映襯下,拂耽延紋絲不動地半躺在地下,後腦枕在一塊大石上,鱗甲上滿是血汙,但仍舊完好,發絲間白雪瑩瑩,睫毛上亦覆了零星的雪花點子。這種死亡的沉寂冷清風靈並不陌生,她的雙腿打著顫,一步步挪向他。
她瞪大的雙眼中明明已蓄滿了淚水,卻怎麽也落不下來,胸膛裏有一團巨大的悲傷壓得她生疼,怔了良久,才驀地跪倒在地,仰頭放開嗓子號哭起來,蒼茫雪地中隻剩她哀痛的哭聲,遠處山中的狼嚎竟是停了好一陣。
一陣痛哭,耗盡了她的氣力,她終是無力地癱坐在浸染了血水的積雪中。一轉頭,入眼的便是拂耽延濺滿血汙的臉,她自是不肯教他如此狼狽,忙撐持起來,挨到他跟前,抬袖想將他的臉擦拭幹淨。
才擦了兩下,她突然停下了手,從衣袖中伸出手在他臉上狐疑地摸了兩把,許是在雪地裏呆久了,一雙手凍得發麻無覺。她忙撤回手,兩手互搓了幾下,尋回些許知覺,徑直將拂耽延戎袍的領口撕開,探進手去。
驚喜陡然在她心口爆開,他的脖頸仍然溫熱,脖子上仍有微弱的搏動。
“阿延!阿延!你莫要睡!”風靈快速地將他臉上的汙血拭去,一麵拍打他的麵頰,一麵使勁地撥開他的眼皮,“你快睜眼瞧瞧,是我,我來了!”
她費勁地將他的鱗甲解開,俯身貼耳在他的胸膛前,胸腔中分明有低弱的心跳聲,昭示著他的生命仍舊停留在身軀中,可折騰了良久,還是不見他有絲毫反應。
風靈抱起他的腦袋攬入自己懷中,在他的後腦摸出了一把幾近半凝的血漿,她借著火把的光,朝他方才頭枕著的大石上一望,赫然一灘血漬,登時便明白了拂耽延傷在了何處:他未帶銀盔,必定是後腦磕撞在了石頭上才受的傷。
她將他摟在懷中卻毫無辦法,若要拖著他走,莫說她力所不逮,便是能走,大約走不出幾裏地便將遭循著血腥氣而來的餓狼圍攻;若要坐等天亮,一來不知拂耽延能否撐持到天亮時分,二來聽著狼嚎由遠及近,隻怕不到天亮便將趕到。
她握起拂耽延的手,驚覺他的手越來越涼,再去探試他的脖頸,溫熱正悄無聲息地流失,絕望卻一點點地漫上了她的心頭,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打落到他胸前。
才剛燃起的驚喜和希望,頓時成了對她的迎頭痛擊。人確還活著,卻要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慢慢死去,無計可施。
過了片刻,她反倒不哭了,拭了拭麵頰上的殘淚,低頭向拂耽延苦笑道:“我真真是糊塗了,菩提薩埵待我總算不薄,原是再見不著你的,現下非但見了,還能一直陪著你,這已是天大的恩惠,我怎還能不知足。你且安心,我再不離開你半步,你去哪兒,我便跟著去哪兒,今生來世,皆是如此。菩薩若是要責你殺孽太重,我便陪你一同墮六道輪回淨業障。”
大富在他們身邊低嗚了一聲,垂下腦袋。風靈探出手臂,解開了它脖上的鐵鏈,撫著他的背毛,緩緩道:“你已陪了我大半生,我卻未能替你做些什麽,你可怨我?狼群就快來了,你趕緊逃命去罷,咱們此生就此別過。”
大富似是能聽懂,低低嗚咽,圍著風靈打轉不願離去,風靈在它後背拍了一巴掌,惱道:“去罷,快去罷!”
大富“嗷嗚”一聲嚎,躥出幾步,又回頭朝風靈望了一眼,這才撒腿跑走。
風靈望著大富消失在暗色中,略寬了心,長籲了口氣握住拂耽延漸涼下來的手,貼在自己的麵頰上。“你原本打算要撇下我們母子去認那勞什子的欺君之罪,我便說了要與你同擔共赴,你偏不應許,瞧見了不曾,天也不容許你這般冷心腸,非送我來陪著你。”
“阿延,對不住,你出征那日,我還惹你氣惱,是我對不住你,我原該……原該……”方才明明已止住的眼裏此刻又撲簌簌地滑落了下來,風靈哽著嗓子說不下去,她忽然憶起了以往流淚時,拂耽延粗硬的手掌撫在她臉上的感覺,他從來不知該說什麽話來安慰她,隻以溫熱的手掌心捧住她的麵龐,粗手笨腳地替她拭幹眼淚。
“阿延……阿延……”風靈拉起他已無溫度的手,蓋在自己不斷流著淚的眼睛上,長泣道:“你替大唐浴血了二十七載,可你才給了我短短七載,我從不懂忠義報國的大道理,隻知曉你不負大唐,卻負我半生,才七載,這怎麽夠,怎麽夠……”
長庚星出現在天際,漫漫長夜將盡,火把早已燃盡。風靈隻覺已流幹了全部的眼淚,她的手與拂耽延的手一般冰涼,俯身聽聽他胸前裏的心跳,微弱得幾乎尋不到。
附近的山頭上狼嚎此起彼伏連成一片,聽聲音至多還有一炷香的功夫。
風靈費力地拖起拂耽延的身子靠在大石上,依偎在他胸前,將他的一隻手搭在肚腹上,安撫她腹中不安地扭動的孩兒:“莫訶不怕,阿耶阿母都在。”
她從懷中掏出隨身的小銀刀,努力把穩劇烈抖動的手腕,拔了刀鞘,緊握住刀柄,對準了自己的心口,靜待著遠處第一頭狼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