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果然鵝毛大的雪片飄飄揚揚地落了下來,及到暮色起來的時分,大風也跟著刮了過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鵝毛雪片便成了割人肌膚的薄刀刃。
風靈擁著毛氅在帳中枯坐,這樣的天氣,鎖住了她的手腳,令她無法作出任何打算。兩名女奴小心翼翼地在帳中布炭添茶,可連得炭火也敗給了大風雪中的寒冷,無論如何也聚攏不起多少熱氣來,炭火上的銅壺已擱了許久,也未見茶滾。
帳外大富脖頸上的鐵鏈又不安地“嘩啦嘩啦”直響,風靈私猜著大約是賀魯敵不過這場聲勢浩大的暴風雪,趕著歸帳了。他在營地總教風靈心煩意亂,她不耐煩地朝兩名女奴擺了擺手:“走罷走罷,橫豎也暖不起來。”
女奴才剛向她行罷了禮,大富便在外頭狂吠了起來,與生人靠近時帶著警告意味的低呼聲不同,聽著竟分外振奮,欲要掙脫鐵鏈衝將出去。
風靈耳力甚好,幾息間便聽出了帳外的慌亂。鐵器相擊,越來越多的火光在晃動,革靴與馬蹄混在一處。很快這陣突如其來的紛亂便波及到了風靈帳外不遠處,四處搖晃的火把將奔竄的狼狽人影透在帳布上,如同正在演繹兵荒馬亂的皮影戲。
兩名女奴唬得不輕,不敢踏出氈帳,也不敢向風靈發問,麵麵相覷地遲疑不定。
驟然之間,外頭有人一麵奔跑一麵疾呼著一個人名,說的是突厥話,落入風靈耳中雖有些別扭,卻足以激起她胸腔內猛烈的心跳。
她撇下那兩名女奴,幾步跨向帳門,猛地撩開門上掛著的羊毛氈帳,冰冷尖銳的雪片似無數把小刃朝她的麵頰割過來,呼嘯的大風和大富的訇訇狂吠中,她凝神側聽突厥兵的呼喊。
不錯,他們是在呼救,在慌亂地集中營地內所有的兵力趕去救援。又有人提起了方才她耳中捕捉到的人名,隻聽那堆突厥兵中有人高呼:“大汗在曳咥河行獵遭襲!拂耽延設伏!快去救回大汗!”
罵罵咧咧之聲不絕於耳,好些人不肯信,東一聲西一句地反駁,無外乎是說這般大風雪的天氣裏,唐軍行軍尚且萬難,怎可能連夜奔襲二百裏,突襲大汗。
風靈一隻手用力捏住自己另一隻手,眼眶中湧起一股熱意,她也不能信唐軍敢頂風踏雪直衝過來,攻其不備的道理是不錯,可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摒住呼吸又再側耳傾聽了一陣,營內集兵的鼓聲被擊得山響,拂耽延的名字在隆隆的鼓聲中好似驚得突厥人亂了方寸,過了好一陣,突厥兵們才手忙腳亂地陸續離了營。
風雪嘯聲重新回到一片狼藉的營地,卻失了大半的威風,打在臉上的雪片也不似方才那麽尖利了。她如夢初醒,吸了吸鼻子,轉身將大富的鐵鏈從帳前的木樁上解下。
曳咥河在哪兒她尋摸不到,可從突厥兵的叫嚷中可辨,距此並不算遠,且突厥兵行過之後,會替她在雪地上拓出一條易行的道,且兵馬剛過,狼獸不敢出沒。循著這條道走下去,便是拂耽延與賀魯殊死相搏之處。
風靈不敢料想究竟哪一方能獲勝,她隻知,倘或拂耽延敗下,賀魯絕不會容他活命,她要即刻趕去拂耽延身邊,生死都要同他共赴。
她抖開鐵鏈,牽著大富踏入雪地,大富甚通人性,仿若知曉她此刻的決意,緊緊貼在她腿邊,一步不落。
突厥兵騎著馬跑得比她的腳程快上許多,風靈捧著肚腹走得幾乎精疲力竭,一路若非借了大富的力,已不知在雪窩子裏摔了多少回了。
時至半夜,風停雪住,四周濃黑一片,風靈的手腳冷得僵麻,虧得路邊散落了一些突厥兵棄下的鬆油火把,她撿了來,或有一二尚能用的,打著了火,照著路走。
再往前走,地下橫七豎八散棄的火把越來越多,大富不肯前行,鼻子拱在地下不住地嗅,風靈打起精神向四周探望,寂寥黑沉,不聞一絲動靜。
大富脖子上的鐵鏈忽然從她手中滑開,“哈赤哈赤”地朝前躥出去,風靈緊跟了兩步上前,爬上了一個地勢較緩的小坡。一打眼,坡下的場景將她唬得魂魄出竅。
但見小坡下星星點點地散了不少火光,焚燒未盡的大旗,燃成一片的火把,將坡下的雪地映成了一片紅,仿若火海。再細一瞧,雪地上的紅哪裏是火光映出的,分明是滲進了大片大片的血水。
風靈腦袋裏空蕩蕩地發懵,眼前這情形分明惡戰剛過,瞧不出勝負如何,滿眼的橫屍血光,還有一股教寒冷壓製住的血腥氣。
她擎了一支火把搖搖晃晃地走下小坡,家下踩的積雪被熱血浸染融化,又因寒冷結起了冰,越靠近那些屍身,地下越是濕滑。風靈提著胡袍,小心地在一具具血糊糊的屍身之間落腳之處。
這些人中有突厥人,也有唐兵,血腥氣直衝入鼻,她卻顧不上尋塊紗帛遮擋口鼻,緊咬著牙關,舉著火把戰戰兢兢地辨認那些或絕望或猙獰或痛苦,卻無生氣的臉。分明駭怕看見她認得的臉,卻又無法停下尋找。
突然有隻伸出的手在她腳踝上抓一把,唬得她驚呼一聲往地下一跌,徑直坐在另一具漸漸發僵的屍身上。她壓了壓驚慌亂跳的心口,壯著膽站起身,蹲在抓她腳踝那人身邊。
那人身上穿著唐兵的衣裳,雖殘破不堪,風靈且能認出是校尉的服製,她隨手撕了一塊布,將他臉上的血漬粗粗擦拭了一遍,露出的麵容果然是她認得的一名校尉。她顫聲輕喚:“孫校尉……校尉,此間,究竟怎樣?”
那隻尚略帶了一絲生氣手微微一動,風靈順著他的手往下一瞧,卻見他手下壓了一個銀盔。她將那銀盔從他手臂底下硬拽出來,隻一眼便驀然失色,那是拂耽延的銀盔,每回戰前戰後皆由她親手擦拭護養著,再熟悉不過。
她抓著那校尉,變了聲調:“延將軍何在?他在何處?”
那名校尉氣息著實微弱,隻轉了轉腦袋,偏頭瞪向一側,口裏長出了口氣,便再不動彈了,任風靈如何搖晃喚他,也是無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