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奴忽生出了悔意,想起阿幺說過風靈近日心緒不穩,不禁暗暗自責,此事本該慢慢說予她聽,情急之下仍是口無遮攔地說了出來。
“大娘也不必多想,萬事外頭還有將軍不是,這麽些年都過來了,誰還記得那些過去許久的事。”佛奴忙胡亂捏了句話來安慰她。
他不提拂耽延尚好,一提起來,風靈頓覺愈發紮心。她自莫賀延磧奔逃出來的那一晚始,每過的一日都似多賺的,算到今日,她自覺也是夠本。就她自身而言,並無畏懼,最教她掛礙懸心的便是拂耽延與她這一雙孩兒遭了牽累。
正說著話,杏葉從從遊廊下過來,手裏執了張帖子。“大娘,都護府內眷下的帖子,來了位管事鄭重其事地送到門房上。”
風靈接過大紅蔓枝小團花文錦的帖子,手心裏猛就好似著了火一般,端在手中半晌沒法抬手去翻看。
佛奴催了數遍,她才硬起頭皮打開帖子,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便將帖子撇在一旁,一言不發。佛奴伸手取過來瞧,竟是西州刺史兼都護麴智湛的夫人親筆下的帖,邀雲麾將軍夫人元日過府赴宴。
“聽聞闞夫人素日最是以正統高昌王族自傲,從不肯隨意與人親近,咱們在西州的這些年,幾乎不曾見過她。那歇降生那會兒,她也不過就打發了一位管事娘子來過了禮。”杏葉斜睨著佛奴手裏的大紅帖子,嘟囔道。
佛奴將帖子抓在手裏拍打著,讚同道:“可不是那做派,她府中管事的娘子也是如此,凡來采買,不論是白疊葛麻,還是絹帛錦綢,皆是一副居高臨下的調調。我在顧坊聽人說過不止一兩回,那位闞夫人,隻與焉耆龍氏、鄯善鄯氏、龜茲白氏帛氏等西州正統大族交好,因唐人滅了高昌,連唐人她都未必肯待見……”
“阿延原是半胡,我如今頂著阿史那姓氏,向外聲稱的也是半唐半胡的出身,這是最入不得她眼的......”風靈苦笑一聲,接話道:“眼下卻親手下了帖來,原委怕是隻有一個。”
佛奴與杏葉一同轉向她。
風靈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歎了出來:“有人在麴都護跟前說了些話,麴都護疑心我來曆,礙於阿延終究與他是同僚,事情確準之前不便擺在明麵兒上,便借著元日之慶,喚我去親眼一見。”
一陣漫長的沉寂過後,佛奴故作輕快道:“見也是白費的,那麴都護又不曾見過大娘。”
風靈與杏葉互望了一眼,交換了一個猶豫不定的神色,風靈吸了口涼氣:“在西州確不曾見過,可在長安時卻照過幾次麵,昔年他曾隨他兄長先高昌王覲見過太宗。”
“在靈州時,各部總頭人來朝見,麴都護亦來見過。”杏葉冷不防補充道:“大娘還同他的子侄在馬場上比試過一回。”
佛奴聽得心驚肉跳,慌忙勸道:“便捏個說辭推脫了罷。”他向風靈已顯現無遺的腰腹投了一眼,“左右眼下身子不便……”
“不妥。”不等風靈開口,杏葉搶先道:“這籍口搪塞旁人尚可,於闞夫人大約無用。若麴都護抱定了主意要見,今日回帖說身子沉重挪動不便,也不必等到元日,恐怕明日都護便要帶著她上門來望探。”
“橫豎是不能見的,你說究竟如何推脫才好?”佛奴沉吟了片時,腦中已推翻了擬好的五六個說辭。
杏葉搖搖頭:“此事須得從長計議,慢慢地議出個萬全的法子來。”
佛奴忙點頭連連:“杏葉原是最會主持應酬往來的,還得牢你多多費心,倘若當真推不了,我找個伶俐的小子出城去營房告知將軍……”
“莫去!”一旁久不開口,靜靜地聽著佛奴與杏葉打商議的風靈忽出聲製止:“眼瞧著用兵在即,怎好拿這些勞什子的糟碎事去擾他分心。今日之事,你們誰也不許往營中傳一句,可都記下了?”
杏葉垂了眼順意地點頭應諾,佛奴本還要說些什麽,話到了口邊便成了一聲歎息,跟著無奈地點了點頭。
風靈朝前探了探身子,半帶滿意半帶安慰地在佛奴手背上拍了幾下:“我在外頭走動得少,也不知現下外頭是甚情形,你與我去探一探,彌射將軍到了西州不曾。”
佛奴猛抬了頭,一臉“豈有我不知”的自信:“到了,到了,幾日前便到了。朝廷的敕書都頒了,彌射將軍領了個流沙安撫大使的銜,召集部眾,十萬突厥兵已在城外駐紮下了。隻待伊麗道行軍大總管蘇將軍至西州,同彌射將軍、延將軍匯兵一處。”
風靈將他的話細細嚼了一遍,大致明了目下情勢,忽又轉過目光:“你如今……連朝堂上的排兵布將之事也能知曉?”
佛奴手掌在麵頰上搓了兩把,不屑道:“大市中屯糧的那幾個大商,哪個不知?那秦郎中四處采買四處打探,順道也四處散話出去,但凡他知的,商賈們亦無人不曉。”
“他……他認出大娘的事,豈不是要從西州一路揚布出去,直至回到長安……”杏葉不覺暗暗打了個冷噤。
屋外院中一陣“踢踢踏踏”細碎急切的腳步聲,幾聲脆亮“阿母”直衝過來,屋中三人同時收起了話。
率先跑進屋的是那歇,手裏舉著兩塊粔籹,往風靈口中送去。緊跟而來的阿吉阿利卻猶豫在了屋門前,低聲地向佛奴喚了兩聲“阿爹”。
風靈衝他們一笑,招手將他們喚了進來,年紀大些的阿吉瞧著佛奴的眼色向風靈行禮,幼弱的阿利卻忙不迭地將手中的膠牙餳送到她父親跟前,笑眯眯地望著他。
方才還凝重沉滯的屋子因這三個孩子的忽然闖入,驀然有了生氣,嬌軟的稚童笑聲,聲聲催化了壓在風靈心頭的一塊堅石。那歇伏在她的膝頭,伸出一隻小手,小心翼翼地撫著她的肚腹,好奇地問道:“阿母,莫訶弟弟幾時能出來一同去騎小馬駒兒?”
“你怎知莫訶便是個弟弟了?指不定是像阿利那樣的女娃呢?”風靈笑著揉了揉他軟軟的頂發。
那歇教她問得一愣,扭頭朝阿利望去一眼,含糊不清又很是認真地辯道:“女娃兒也是能騎馬的,阿母就騎馬……”
風靈心頭一軟,心底卻堅實起來。此番,縱然不為自己,為了她的孩子,也該放手搏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