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昏昏沉沉至五月,含風殿外已是一派濃綠滴翠,含風殿中的人皆渾然不覺。
風靈自己也不覺奇怪,早個三四年的功夫,這個時節裏,哪裏能將她拘在屋子中。外頭不遠處便是皇家的獵苑,馬廄中數十匹大宛良馬,這些竟對她沒一絲的吸引。她的精神仿若與成日裏昏睡的李世民一般,蔫蔫的。
太子從長安城來了兩回,頭一回陣仗頗大,隨行了不少人,連柳奭父子也在隨行在側。在含風殿外候等了大半日,未等得聖人醒轉,可眾人一走,聖人倒能起來了。
過了幾日,太子又來望探,這一次卻隻攜了太子妃王氏,及幾位良娣所出的皇孫。來了不多久,便進了含風殿,殿內一幹人盡數被遣了出去,連得阿盛也未能在裏頭侍候。
風靈引著王氏往偏殿去吃茶,王氏冷冷淡淡,不正眼瞧她,連句客套話也不見。先前牡丹春宴時一副要替人相看的架勢蕩然無存。風靈暗自撇嘴,同是一個她,身為汝南公主時多少貴胄子弟想將她娶回去鎮宅,身為市坊女商時,旁人竟是連看都不曾看到她,於她,倒還是無人問津來得自在些。
縱然是奉茶,風靈也是不得挨近王氏的,她身邊自有內監上前接過木漆盤。風靈朝那上前的內監盯了一眼,正是柳爽送進東宮,在王氏身邊照應的索良音。
索良音接過木漆盤,目光在風靈臉上一轉,道不清是嘲弄還是淡漠。風靈驀然想起她在湯藥房內往王氏的湯藥中下避子的藥齏,再看看王氏對她的倚重,忽就在心裏冷冷發笑,屈膝向王氏一禮,便要告退。
待她跨出門,王氏卻又喚住她,隻教她在門外回話。冠冕堂皇的話說了一套,無非是為了上巳花朝節未能成的奠雁禮,安撫了她一番,並嘉許她為照料聖人日夜操持。
風靈竟聽不出一星半點的撫慰之意,心中自語:我侍奉聖人,同你又和幹係。尚未成內苑之主,便要端起這架勢來,教太子如何垂青這樣木板刻畫出的人。也不知音娘是如何臣輔的,說不得也是她有意為之。
王氏言罷等著她答謝,風靈慢慢地朝她行了一禮,謙然道:“風靈惶恐,卻不敢領這功。侍奉聖人原是天下人的內分,風靈行該行之事,何來辛勞之說。”
此女口舌尖利,她從柳爽那處聽過。這番話雖教她聽著不舒坦,卻也挑不出毛病來,若是同一個良籍平民在口舌上作計較,她也是斷不肯失了格的。
當下她冷眼掃過風靈,再不願同她多說一句,向一旁的索良音遞了個眼色。
索良音從另一名侍婢手中取過一隻小瓷壇,走到門前,奉至風靈跟前:“太子殿下念及顧娘子照料聖人辛苦,且知顧娘子郡望江南道,離家日久,難免思鄉,特下賜幹魚膾一壇,聊解顧娘子思鄉之苦。”
風靈心裏不免奇怪,她與太子素無往來,且太子見她,從未有過好臉色。隻在同賀魯擊鞠時,因看不慣突厥人欺辱唐人,替她擋過幾回藤球罷了。這一壇幹魚膾,仿佛有些燙手。
瓷壇子遞送到了她跟前,總不好不接,她接過瓷壇時,目光在索良音臉上滯了滯,本想著能從她那兒獲知一二。不料索良音遞過瓷壇,掉頭便回王氏身側,目中仿佛再無她這個人。
恰有內監來傳,稱聖人要用的湯藥已妥,還須得由風靈端送進去。風靈便借此辭過,從王氏淡漠不屑的目光下,索良音含嘲帶諷不懷好意的神色中匆忙跑開去。
她端著湯藥至含風殿階前,正逢李治從階上下來,風靈一眼便瞥見他雙目微紅,大約很是傷懷了一場。她忙側開身,躬身讓出道來。
李治自她身前過,足下頓滯。風靈不由將腰背壓得更低了幾分,恭恭敬敬地謝道:“風靈謝過殿下賞賜。”
“阿耶跟前你多盡心。”李治點了點頭,不明就裏地丟下一句,大步離去。
阿耶跟前……怎不稱“聖人”,不稱“陛下”?“阿耶”也是能隨意同外人道的稱呼?風靈口中應諾,心裏覺得別扭。再細想,太子許是傷神過度,一時沒了顧忌,家常的話脫口而出了罷。
聖人在殿內等著湯藥,風靈無暇多想,端著湯藥便進了殿。
風靈放下湯藥,李世民轉過臉,目珠渾噩,模樣瞧著精疲力竭,他向那湯藥望了一陣,長歎著擺了擺手。
風靈極是為難,還待要勸,他聲息低弱道:“藥石已是罔顧,索性不吃了。”
“聖人可還想用些什麽?我這便去做來。”她俯下身切切問道。他說的雖是左性的話,風靈倒覺在理,既已是這副光景,不若使自己歡悅些,棄了苦藥,吃些願吃的。
“鳳翎,鳳翎……”李世民忽然顯出焦躁不安,伸手去抓她的手腕。
“我在,我在這兒呢。”風靈輕聲應答他,伸臂過去好讓他抓握。
李世民握住了她的腕子,長長地鬆下一口氣,喃喃似自語:“鳳翎,若是,若是你阿母問起你過得可好,阿耶該如何答她?終是阿耶對不住你。”
他口裏說著似糊塗又似明白的話,目珠裏光彩盡失,一雙眼透過眼前的一切障礙,望向隻有他自己能望見的地方。風靈坐在睡榻邊,僵著手臂任由他握著,自忖他的神智隻怕已渙散。
玄奘法師趕譯出來的經文,她在這病榻邊念了數萬遍,早已背得爛熟。此刻風靈除卻將那經文再反反複複地念著,也別無他法。
阿盛在風靈身後哽咽道:“一十八年了,雖無人提及,可奴婢比誰都清楚,聖人一刻不曾放下過汝南公主,常覺愧對英華夫人。”他一麵抹著眼角,一麵背轉過身去,“虧得這兩年得遇了顧娘子,生了這般樣貌。縱不是真的,也請顧娘子多擔待,好歹將他這大半生的思念愧疚圓過去了罷。”
風靈悶頭誦著經文,不置可否,不作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