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還未亮,天際才剛泛白,周瑞康已經緩緩醒來,輕輕拿開程嘉琪放在自己的胸膛上的手,掀開被子,隨意的披著一件襯衣,坐到窗台上,看著天空中的那抹蒼白,那白色就猶如某個人的臉,柔弱而無力,他從抽屜裏拿出半年前父親寄來的信,看著信中一串死亡名單,再次陷入沉痛的哀悼追思之中,母親,兄長,洵美……還有一個即將死亡的靈魂……梅若君……
父親的信很長,連舒誌的功課成績都匯報了,唯一沒有提到的人就是梅若君,可是他猜都猜的到,如今的她就如天邊這一抹無力的蒼白,靈魂在生與死之間徘徊。
他習慣性的燃起煙,靠著窗欞,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心一直都在為她而跳動。
他轉頭看著睡夢中的程嘉琪,一個幾乎完美的女人,完美的妻子,這兩年他倆相處的很好,是的,很好,他不知道怎麽去形容這種“好”,他們的確過著被人豔羨的金童玉女的生活,可是無論她如何的努力,無論他如何的強迫自己,她依然無法走進他的心,他幾乎每天都在自責,懺悔,內疚,努力彌補中度過,他帶著麵具過著每一天,隻有在黎明時分,在大地還未蘇醒之際,他才有短暫麵對自己內心的時光。
梅若君三個字早就刻在了他的心上,流動在他的血液裏,雖然他們相隔千山萬水,音訊全無,可是思念卻像火山,洪水一般根本無法阻擋。他的腦海裏滿是那個雷雨之夜,她的那一聲輕喚:“瑞康……”那是她在失去父親,情緒崩潰之後,才透露出來的秘密,他是她心中最深最深的秘密。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並沒有發現他的妻子已經睜開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她看著窗台上他的側影,俊美浪漫的猶如剪紙,煙頭忽明忽暗,他吐出煙霧把自己包圍起來。
他的煙越抽越多,人越來越沉默,他變的深沉,憂鬱,這讓他更加的充滿男人魅力,更加的性感迷人,他像個孤獨的王子坐在那,窗外開始漸漸亮起來。
“你在想什麽?”她的問話讓他驚跳一下,心中一沉,啊,天亮了,迷霧般的過往,隨著那一縷柔和的朝陽,如晨霧一般緩緩消散開來。他暗吸一口氣,再次戴上麵具。
他對著她溫柔的笑:“隻是起早了,欣賞了一下清晨的景色。”
他走下窗台,將煙蒂摁滅在煙灰缸裏,將父親的家書放回了抽屜裏,走向床邊,他那勻稱健美的的體魄在晨光中呈現出性感的光澤。
她伸手拉住他的手,她需要感受他的溫度,隻有真實的觸覺才能確認他真的在他身邊,而不隻是一個幻覺,這種虛幻不實的感覺從他兩結婚的第一天就一直伴隨著她。
他是個好丈夫,事事以她為先,體貼入微,溫柔周到,他們從來沒有吵過架,哪怕有時候她耍耍小性子,他也總是會極力的哄她,討好她,他們的婚姻是那樣的令人稱羨,美好的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模範夫妻,無可挑剔。
而就是因為這種不可思議的完美,造成了她心中的不安感,她認識他,熟知他,了解他,她知道他不是那種溫雅如水的男人,他曾經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他變的太多太多,她不知道他的這種變化是好還是不好,但是他的這種變化,讓她經常會有種虛幻不實的感覺,他還是她認識的那個充滿朝氣,熱情洋溢的周瑞康麽?這個完美的婚姻是真實的麽?這個完美的丈夫是真實的麽?
她不確定了,她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緊緊的擁住他,親吻他,輕撫他的身體,將臉埋進他的懷裏,輕聲問:“你是屬於我的嗎?是嗎?”
“當然是的。我是屬於你的。我不就在你身邊嗎?”他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盡量想讓自己快速的進入角色。
“是的,你的身體是屬於我的,那你的心呢?你的心也屬於我嗎?”她抬起臉看他。
沉醉在愛情中的女人啊,你們總是問的太多。他抬手輕撫她的臉,她為什麽一定要問呢?他覺得她好傻,又或者說覺得她太聰明。
“是的,我的心也是屬於你的。”他的嘴角依然帶著笑容,他的演技似乎越來越好了,竟然一點破綻都沒有。
但是她不信,她要他進一步證明他的忠誠,證明他完完全全的屬於自己,她攀住他的脖子,讓他輕壓在自己身上,眼中流轉著無限的愛欲,他倆已經做了快三年夫妻了,他看的懂她眼中的欲求。
他不明白那些男人是怎麽做到靈欲分開的,但是他做不到,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但是他就是沒什麽欲望,他倆之間竟然一直是矜持的嘉琪主動的,然後他配合,難道是自己不正常麽?可是在小閣樓時,每每隻要一靠近梅若君,他就瘋狂的想要她的。
最痛苦的是,他經常會在*的時候把嘉琪想象成梅若君才能投入。他很痛苦,很痛苦,非常的痛苦,而這痛苦會繼續下去,沒人可以救他,也沒有人可以救梅若君,他們就像被神靈懲罰的鬼魂,經曆著各種地獄的煎熬。
他微笑著看著她,輕柔的說:“時間不早了,我早上有個會議,等我晚上回來好麽?”說著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翻身起來穿衣服:“我先去買早飯,你想吃些什麽?你上次說菜包子好吃,我給你買兩個回來,再打一些稀飯怎麽樣?”
她也坐起身來,走到他的身後,環住他的腰:“那你早點回來。”
“好。”穿上軍裝的他帥氣英挺的令人心跳加速。他已經從軍校畢業,被安排在了參謀部裏供職。嘉琪也得到了褒獎,但是因為受傷已不能再上戰場,而是被派到後方的軍區醫院裏做了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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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線戰事吃緊,看了一整天的軍事圖,開了一整天的軍事會議,周瑞康的腦袋有些漲痛,拿著公事包回到宿舍時已經晚上十點了,一開門,嘉琪就滿麵春風的迎了上來,熱情的給了他一個擁抱。
“回來啦,我去把飯菜給你熱一下吧。”
“不用了,開會的時候已經吃過了。明天一早還得開會,我想早點睡覺。”
“想睡覺?嘿嘿,你看這是什麽?”嘉琪突然從身後拿出一封信,笑著有些得意的在手中搖了搖。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信?!”果然瑞康精神一振,眼睛亮起來。“誰來的信?”他激動的問。
“是我哥寄來的。”
“太好了,快半年沒家裏的消息了,他們都好麽?”
瑞康放下公事包,脫掉帽子。
“我家裏都還好,雖然日本人猖狂,但是倒很喜歡喝茶,我們茶莊的生意還算平穩,隻是你們家裏好像......有了些變化,我哥已經寫在了上麵。”她咬了咬唇。
瑞康剛要接過她手上的信,嘉琪忽然往後一縮,他不解的看她,見她有些猶豫之色。
“怎麽了?”
嘉琪深深看了他一眼,頓了一下,還是將信遞給了他道:“你自己看吧。”
瑞康見她神色有異,心中一沉,忙打開了嘉偉的來信。開篇說了些程家的瑣事和北平城裏的一些情況,直到最後一頁,才提到了周家的情況。
“……周伯父身體微恙,不過並無大礙,隻是憂慮周家子嗣的問題,我無奈不可對他言明,每每見他翹首盼望之色,總覺內心愧疚。另外,若君與丁曉輝似乎進展順利,我猜年後就會傳出喜訊,丁為人持重沉穩,對周家上下照顧入微,我觀察多時,並非虛偽浮誇之類。若君若能拋開封建禮教的束縛,勇敢追求幸福,我亦為之欣然……”
信紙在他的手裏不停的顫動著,他一把將嘉偉的信扔在了桌子上,全身微微的顫抖,一言不發的走到窗邊,拿出煙燃了起來,隨著煙霧從他的嘴裏鼻子裏噴吐出來,他的眉心已經緊緊蹙了起來。
“你不高興?”她試探的問,帶著法警般一樣犀利的眼神。
他望著窗外的夜色搖搖頭,沉聲道:“沒有。隻是有些意外。”
雖然他是背對她,可是玻璃窗已經把他緊鎖的眉頭和憂愁的雙眸映了出來。
她露出個笑容:“這是好事,我之前還擔心若君會守著那些封建思想,打算一輩子守寡呢,如今看來,她終於可以找到個好歸宿。我真替她高興。”
她說的似乎很輕鬆,很自然,很隨意,她的確是真心的替若君高興,她的祝福是真誠的,隻是語氣並非是內心的真實情感。
周瑞康什麽也沒說,隻是站在窗前噴雲吐霧,他的沉默讓她隱藏在心底的那一絲擔憂跟隨者他噴出來的那些煙霧在她心裏慢慢擴散。
不,不會的,他不會再對梅若君有什麽想法的,她安慰著自己,三年來他對自己體貼入微,溫柔包容,他們已經有了那麽多的親密接觸,他的心底不可能還有梅若君,他一定隻是累了。
但是她對自己的結論明顯的信心不足,不自覺的繼續說道:“等若君出嫁時,我們送他們一份大禮吧。可惜我們不能回北平參加他們的婚禮。我想送她一條項鏈或者耳環,不過兵荒馬亂的,我看還是匯錢吧……”
他真想自己聾了算了,嘉琪的喋喋不休,每個字都在紮他的心,他快煩死了,他的心像是在被火烤一樣,改嫁,再婚,嗬嗬,這該死的梅若君,他天天在心裏為她煎熬,而她卻在別的男人談情說愛。這個女人果然是輕浮的,搖擺的,她既不能堅守她的誓言,也不能忠於她的婚姻,她就是這樣一個心智不堅的女人,自己為什麽還要為這個女人牽腸掛肚?
忘了她,忘了她,讓她滾出自己的心,他一邊不停的給自己洗腦催眠,可是一邊卻煩躁的要死,他不知道這丁曉輝是何方神聖?能讓她拋下所有的傳統禮教,甚至讓她徹底忘記和自己之間的刻骨銘心去嫁給他。
周瑞康很想見見這個丁曉輝,見見他到底是個什麽三頭六臂的人物,能把自己比下去,連自己最好的兄弟程嘉偉都對他讚不絕口的。
“瑞康,你說好麽?”她從背後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背上。
“唔?什麽?”他完全沒聽見她在說什麽。
她轉到他麵前,帶著笑容說:“你怎麽了?魂不守舍的,我說把你買給我的那副珍珠耳環送給若君坐結婚禮物。我可以托小麗帶回去……”
他猛一甩頭,怒吼著打斷她:“你說夠了沒有?什麽結婚禮物?現在有人要結婚了麽?有麽?你那麽著急做什麽?還有,那珍珠耳環是我買給你的,你要那它去做人情?你那麽大方怎麽不把你老公也送出去做人情呢?簡直莫名其妙!”
他拉開她的手,憤怒的走到一邊,他心頭的火抑製不住,又吼道:“我告訴你,以後不要在我麵前提梅若君,也不要告訴我任何梅若君的事,我不想知道,她要改嫁就讓她嫁吧,嫁吧,嫁吧!該死的!”
他高高抬起手來,重重的將香煙扔在地上,抬眼看到程嘉琪嚇呆了神情,心中突然後悔,他們結婚三年來,從來沒有吵過架,他從來沒有大聲對她說過一句話的,他的演技越來越精湛,甚至已經入戲很深,分不清真實與虛假了,可是今晚,梅若君這三個字徹底讓他破功,讓他出戲了。
看著演砸了的劇情,看著嘉琪蒼白的臉色,泛紅的眼眶,他想安慰她的,可是他實在是煩死了,再也裝不下去了,他滿腦子都是梅若君,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塞進一個程嘉琪,他沒有心思安慰她,他現在隻想飛回北平,到梅家小院把梅若君揪出來,罵死她,捏死她,這個折磨了他那麽多年的女人,他恨死她了。
他衝到門邊,一把抓起外衣,戴上帽子,拉開了門,衝了出去。
門被重重的關上,”嘭!”的一聲,把程嘉琪給震醒了,也把她的完美婚姻給震碎了,維持了三年的完美婚姻原來隻是海市蜃樓,一個梅若君要改嫁的消息,就足以讓所有的幻象隨風消散。不,不會的,她不信,她付出了如此沉痛的代價才換來的完美婚姻,怎麽會是虛幻的?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也絕對不可能,她不相信。
梅若君,梅若君,她心裏念著這個名字,身子竟然不自覺的打了個冷戰,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內心對這個名字長久以來都是有著深深的恐懼的,不是今天,也不是今年,而是在多年前,他們第一次結伴去梅家探訪梅家兩朵“梅花”時就已經種下的恐懼。
是的,那天瑞康和梅若君在院子裏的石磨邊交談,雖然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但是他看她的眼神已經不一樣了,他是那麽急切的想要阻止她和他大哥的婚姻,他眼神中湧動著一些東西,當時她並不知道那是什麽,直到現在她才明白,那是一種渴望,愛的渴望。
她覺得眼前暈眩,扶著桌子邊緣,倒坐在凳子上,不,她不能讓自己得來不易的幸福婚姻就這樣毀掉,她想了想,走到書桌邊,拿起紙筆寫了一封長長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