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春宴是春日裏各色往來的開端,因由楊淑妃主持,人來得齊全。衣香鬢影,脂粉正濃,簡直將牡丹園中才開的幾朵牡丹都比了下去。
風靈予楊淑妃行禮時,一眼望見她身邊坐著的高陽公主,但見她麵若桃花,眉眼帶俏,連一貫的驕縱氣都消減了不少。暗想起玉勒圖孜說予她聽的,有關高陽公主的那樁風流韻事,看來是千真萬確的了。
她向楊淑妃行過禮,自然要向高陽公主作禮,人才剛低下去幾分,便聽席上淡然道:“罷了這禮罷,現如今裏外皆知,你我指不定便是該行平禮的。”
她嗓音獨特,一開口,周遭便都留意到了,礙於禮數,隻得佯作未聞。
裏外皆知,你也說是裏外皆知了,這樣的場麵中旁人皆不提,唯獨你要特意地表白表白。風靈心底冷哼,心思轉得飛快,欲開口送還她兩句。
“不作禮便不作,這春宴本就圖個隨意自在,確也不該講究這麽多。”楊淑妃笑吟吟地起身,走至風靈身旁,順勢拉起她的手便往席上帶,不動聲色地將一場尷尬化解。
“這粉冠你簪著倒是相得益彰,果然得配年少的方顯嬌嫩。顧娘子今歲十幾了?”楊淑妃滑軟的手掌在風靈的手背上輕拍了幾下,風靈心裏一個激靈,垂眸答道:“夫人謬讚了,風靈豆蔻韶華已過,算不得年少,如今癡長二十一年。”
楊淑妃軟聲笑起來,“這個年紀春光正盛,哪裏就過了韶華,比那少不經事的小娘子們又端穩了許多,若聘入高門大戶中,正是當家主母的風範。”
楊淑妃的心思風靈了然於胸,先前要將她替作英華夫人,而今眼瞧著聖人隻拿她當自家孩子來待,榮寵厚愛勝過任何一個子女,便又動了婚配的心思,隻怕是人選也替她想好了。
風靈從她手掌下抽回自己的手,垂頭作羞:“夫人說的哪裏話……”
她垂下的目光,正落在楊淑妃的半截子衣袖上,心中一跳,轉瞬便找著了扯開這煩人話題的由頭。她忽作訝然地抬起頭,指著楊淑妃的衣袖大聲驚歎:“夫人這衣料,不才正是風靈家中的產出。家母親手繪製了一整年的紋樣,耗費二十餘位織工兩年多的光景,統共才得了這麽一匹,原竟在此與淑妃夫人結了緣,真真是替它慰然。”
越錦雖珍貴萬分,可楊淑妃身上製成外衫的這一段,實屬尋常,卻教風靈胡謅成了絕無僅有的稀世珍品。
這法子倒也奏效,引得眾女的目光都投射過來,更有人將外頭讚頌越錦的詩句念了幾句出來。
楊淑妃撇開風靈,展開雙臂,左右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織錦,另一種笑意浮上麵龐,口裏的話說得淡泊謙恭,眼裏的笑卻掩不住光彩。
風靈以前隻覺自家的越錦貴重,落在她眼裏這越錦便是十分好看的布料,是金餅,是教人數得腰酸背痛的一箱箱的錢緡,她素來不知越錦於那些貴女豪婦有著多重的意味。
在她們眼裏,越錦是顯赫的門第,是受人敬重的臉麵,是聖人無上的恩寵……所包含的意味之多,遠勝於越錦本身繁複的織法。
內監跑來稟告太子妃將至的消息,打斷了眾人的交口讚歎。楊淑妃與高陽公主對視一眼,臉色均有些僵冷。
風靈在宮中一年,受邀大小宴飲少說有七八回,卻從未見過太子妃王氏,她知曉楊淑妃吳王母子同東宮柳氏一派不對付,傳聞太子妃又是個極其刻板嚴正的人,不列席也是情理之中。今日忽至,反倒異常。
席中除卻楊淑妃與諸位嬪妃,餘者包括高陽公主在內,俱起身相迎。
不出片時,數名內監開道,兩列宮人引路,叮當佩環的脆響從花徑上傳來。人未到,氣勢已到。風靈跟著眾女蹲身唱禮,也不聞太子妃稱罷禮,隻上前一名女官,冷冷地請諸位起身。
風靈頓時感覺到,楊淑妃總愛拍撫她手背的小舉動,嬌軟的嗓音,是何等親切,是何等的平易近人,竟從未端過聖人“四妃”的架子。雖未懷過什麽好意,到底好相與。
太子妃王氏在宮人內監的簇擁下,一聲不吭地走過花徑,往楊淑妃跟前去行禮,聲音稍顯粗沉,問安的禮數一絲不苟。
隻聽見楊淑妃笑意滿盈的聲音:“你不常來,有所不知,咱們這兒皆隨意,見不得大禮,別唬著了那些年小好頑笑的小娘子們。”
王氏規規矩矩地答了聲“是”,隨著宮人的引領,入席就坐。席間不見了方才的歡聲笑語,連整個牡丹苑都冷了一半下來。
風靈抬眼去望,卻見那位太子妃不僅嗓音口吻幹巴巴,連同衣衫妝容發髻都顯得過於中規中矩,毫無意趣。暗紫深衣,檀色帔帛,頭上成套的赤金冠釵,富麗隆重,使得她看起來更是嚴肅。
教風靈意外的是,她放眼過去時,王氏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風靈大大方方地受了,王氏亦很是吃驚,她竟不避開自己的注視。
“這位想必便是顧娘子了。”王氏開口道,也不知是在問誰。
風靈忙起身屈膝:“民女顧風靈見過太子妃。”
王氏不做聲,女官上前罷了風靈的禮,請她落座。
“多大年紀?”王氏微動了動唇,徑直問道。
又是一個問年紀的,風靈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何時如此搶手了。
“這孩子長在小家門戶裏,哪裏見過這麽大的規矩,一時竟是唬住了。”楊淑妃趁著風靈發怔的一息功夫,打著笑語,岔開話,滿場也隻有她能在王氏問話時插言,“也怨我,見平日裏聖人慣著她,便以為聖人喜愛她的天真純稚,竟是一點規矩未教。”
既抬了聖人出來,王氏也不好再擺著架勢拿大,跟著略略點了點頭,一見一絲笑意。
“九哥近來可安?”一直散坐席上慵懶地轉動著酒盞的高陽公主冷不防開口,“前幾日,聽聞九哥頭風疾發,去望探時巧不過正遇那位武才人侍疾,想來是奉了禦命的,也不好攪擾,便先告辭了,還望阿嫂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