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又來過兩回戰報,風靈得了上回的經驗,一有急報馳來的動靜,便急急地下了車,徑直往禦駕那兒跑,故此後來的兩回戰報再無錯失。
教她慶幸的是來的兩回皆是捷報,頭一道戰報稟玄甲軍不負眾望,悍勇似虎,直衝入阿波達陣內,攪亂了陣腳,將軟肋暴露於唐軍跟前。緊跟著而來的又報,薛萬徹大軍趁勢壓上,首戰大獲全勝。
風靈仍舊低頭研磨朱砂,將唇角的一抹微笑掩藏在陰影中,連朱砂的顏色也顯得格外豔紅。
李世民心緒極好,笑向風靈道:“如何?可還憂心你那恩公?”
風靈放下朱砂端子,向他行禮賀道:“陛下震鑠四海,我大唐軍兵擔天子之威,自然所向披靡。”
李世民笑了幾聲,下令行得快些,好早日抵達靈州。可連日車馬勞頓,倒教他臉色泛起了幾分蒼白。
“陛下在長安坐等著獻俘,豈不好?何故要千裏迢迢親臨這蠻荒之地?”風靈望望車外越走越頹涼的黃土地,又悄悄將李世民青白的麵色打量了兩眼。
李世民此刻正歡喜著,索性撤去了麵前案上的折報,隨手扯過一張微黃的羊皮子,上頭陳墨斑斑,所繪正是大唐北部疆域。
他攤開手掌,將北疆的每一寸撫過,信手在羊皮子上點了幾處:“你來瞧這幾處,可能瞧出些什麽來?”
風靈依言湊上前去看他指點的幾處,一處為涇陽,一處為隴山關,最後指向靈州,靈州之外便是漠北塞外。她看著那三點,橫豎瞧不出什麽名堂,偏過腦袋再瞧,仍是不得要領。
李世民將那羊皮子抽開幾寸去,提點道:“看得遠些,放眼四周。我且考你一考,涇陽在漢時稱什麽?”
風靈向後仰了仰身子,目光鋪向整張羊皮子,方才指點過的三點在那上頭似乎尤為顯要,她忽地恍然:“涇陽舊名安定郡,這是拒北抗夷的首要重鎮。隴山關後頭有大片草場,可養馬備戰。靈州是通往漠北關外的最後一鎮,如同敦煌城之於西疆。”
“甚通。”李世民毫不吝嗇他的讚賞,好像在教著自家的孩子一般鼓勵她再往下說去。
風靈赫然搖了搖頭:“再不能了,隻知那幾處瞧著都是北麵緊要之處,旁的再瞧不出什麽來。”她的視線落在隴山關後大片的空曠處,嘻嘻一笑:“要我說,那地方若是水草豐美,牛馬羊甚多,北夷皆以遊牧為生,倒不若在靈州城內多設牲口買賣的行當,鼓勵貿易。北夷為生計,大約會勤於放養,待他們日子過得好些了,自然想要養更多的牛馬來販,心思全在牧養上,還有誰肯四處劫掠度日?且戰事一起,又無人來買他們的牛羊牲口,誰肯這般自絕生路。於我大唐而言,牛羊豐足,又得馬匹充作戰馬,指不定連軍費開支也一並省下不少,一舉數得。”
言畢她偷眼一瞥,悄悄吐了吐舌:“聖人莫笑,風靈原就是市井小商,眼裏隻瞧得見錢帛往來,並不懂觀大局。”
李世民微微怔住,像是在認真體味她所描繪的邊境城鎮,繼而不住點頭,隨之又半認真半挪揄地笑道:“改日待我找了民部的唐儉來問,他們願不願收女侍郎。”
風靈跟著笑了一回,少不得要說些謙遜伏小的話。見李世民興致甚好,襯得臉色也像樣了起來,一時高興,又揀了些頑話說來,直逗得他捧腹。
李世民伸手指在涇陽輕擊幾下:“此處漢稱安定郡,自古便是此城安,則北疆定之。高祖起事之初,為乞外敵不擾,歲歲在此向東胡納貢。而今大唐盛壯,我要在此受十一姓部族朝拜,一來為表安定北疆的決心,二來為彰顯國力,一洗前恥。”
風靈了然地點頭,指向隴山關,順著他的話往下解:“此處關隘要塞,隻一條道能通關內,若說涇陽是門麵上的文章,隴山關便是渾然天成的屏障。關隘守軍見天子親臨,必知此關至關重要,自是要十二萬分小心地防守,且得見天子,士氣大振。我說的可對?”
“大致都對。”李世民將手指移向靈州,“我原作了在靈州城加升府兵人數嚴防的打算,方才你說了互通貿易之事,倒要教我好好再思量一番。”
風靈慌忙擺手:“風靈目短,隻知圖利,萬不敢左右聖意。”
李世民不以為意地笑了她幾句,便揭過此事不提,心潮卻教一些往事攪動起來。
昔年大唐初定,他尚為秦王時,他最為得力的謀臣曾數次勸告,他日榮登大寶,莫忘鼓勵貿易行商,農乃國之本,商為國之利。如今看來,幸而未將他的話忘失。這些年,這個初定的王朝東征西戰不斷,稱霸之勢漸成,眼見著軍費將不濟,那些在強盛的大唐的庇護下成長起來的豪賈富商,竟是預留的一筆巨大的財富。
李世民在心底默然謝道:杜卿雖故去多年,朕卻仍受卿恩惠至今,不知這聰靈善商的丫頭,是否克明冥冥中送來襄助的。倘若果真如此,朕此生虧欠杜卿的恩謝,便再還不清了。
他將那些渾濁不清的往事感念悉數揉在了一起,化作一聲長長的喟歎:“克明已矣,等不及望一眼這他苦心鋪墊的貞觀盛世。”
風靈偷偷地咽了口唾沫,進宮的路上她從車內張望過一眼荒蕪慘淡的蔡國公府,此刻聖人口裏呢喃的著的莫不正是那位極其得力,又盛年早逝的蔡國公?她如何也不能明白,緣何聖人感念至此,仍舊不肯放過他留下的兩位公子,抄沒了顯赫一時的蔡國公府。
她忽憶起了拂耽延夜探她時曾告誡過的話:縱然聖人恩寵萬千,但凡觸及了皇權分毫,骨血至親亦不能相讓的。看來這話確實,坊間亦有禁中傳言,說聖人當年在玄武門戧殺了長兄親弟,囚高祖於弘義宮,才奪了帝位。
風靈偷眼望了望李世民,不知是日益強盛的大唐,還是接連的舊疾複發,將他的肩背壓得有些彎,仿佛淩厲之氣早已被磨成了和潤的曲線,添了慈和安寧。她如何也不能將喋血沙場、囚父殺兄的霸主,同眼前如慈父般寬厚的聖人聯係到一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