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二人連聲附議,大有逼問背後出策之人的意思,隻一人不與他們同聲,朗聲向風靈問道:“課稅商戶所得之利,此話說起來不難,實行之難堪比過蜀道,不知顧娘子有甚打算。”
正是同她議過鹽鐵策論的民部吏目。一位侍郎嘴角帶了些許輕蔑,亦問道:“秦郎中所言甚是,課稅絕非隨口一說,牽一發而動全身,諸事皆得顧及。不說旁的,隻說眼前的一樁,既是要課商戶之利,則大唐商戶多少,每月買賣如何,盈利幾許,如何判定?”
風靈忙又欠身:“此事甚難,不假,可此事若是做成了,國可富四海。諸位請想一下,軍資充足,軍力更勝,將四麵蠻夷皆掃平了,商道便通達無阻,商戶則愈富。商戶愈富,則課稅愈多,國庫愈盈。這是一個環環相扣得益之道,雖難於過蜀道,可但凡是走通了,百年順遂。”
李世民在殿上插話道:“若是輕易可辦得的,何必要民部尚書、侍郎、郎中同至殿中商議?”
隻這一句,將四人翻滾欲出的非議壓了下去,四人一同低頭應了一聲“聖人明鑒”,便一齊住了口。
風靈接著道:“方才秦郎中問風靈有何打算,打算不敢稱,隻胡亂想過一則法子,提將出來,若能入諸位之耳的,或還堪填用。”
四人便又抬頭望向她,風靈抿了抿唇,嫣然一笑:“收聚全國大小商戶之名錄,責成各處大薩保,每月上報所轄各商戶經營所得之利,不得瞞藏不報,不得失誤錯報。以買賣營生大小分等次,按不同等次定課稅,所獲多便多繳,所獲少便少繳,損利這不繳。”
風靈一口氣講完,心中篤定,渾不怕人質疑,更不擔憂聖人不理會。這些日子以來,她在兩儀殿聖人之側,也不是白伺候筆墨的,前幾年征了幾次高句麗,軍資耗費巨大,聖人屢屢為軍資不給而愁惱,她皆看在眼中,暗記於心。這稅商之策,正是替他度身定製的,怎能不說進聖人心坎裏去?
“顧娘子可知全國商戶究竟占了多少去?這法子說起來甚是靈便,可知要耗去多少主簿記室來收采計數?如此一來勢必多召記室,養那些人所費,可抵得過稅商所得?”唐儉聽完,出聲駁道。
他隻當這一問便可將這小娘子問住,可他竟未料,風靈笑眯眯地朝李世民一揖,轉而又朝他一揖:“唐尚書不必憂煩此事,倘若這稅商策可行得,風靈倒願毛遂自薦一回,擔起籌算商戶所獲盈利的活計來。隻需唐尚書借十一名記室予風靈即可。”
唐儉已是鬱火攻心,沒好氣地向她一抱拳:“願聞其詳。”
那秦郎中倒是不急不躁,悠然篤定地等著風靈一一分說。
“如今全國上下共一十一道,那些記室每人領一道分管。便以隴右道為例,民部的記室隻需認準了隴右道上報的商戶名錄及盈利多少便可,若有那富可敵國的大商戶則另報。隴右道則以各州縣上報數額為準,層層下推,哪一層出了錯,便糾查這一層及其上一層,是否徇私舞弊或玩忽職守,如此民部所得之數,能保大半精準。”
風靈胸有成竹,一氣嗬成,直將唐儉與侍郎郎中們聽得發怔,細細咂摸她所說之語,條框清晰,有條不紊,竟一時找不出漏縫錯處來。可這計利稅商的法子太過凶猛,好似饑狼撲食,教人措手不及,且生生地教人撕扯去那麽大一塊獲利,骨肉俱痛。
一時殿中沉寂靜頓,風靈停了口,將對麵四人的麵孔一一打量過來,最終轉向殿上的君王。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點頭,以示讚許。
他甚至隱隱地覺得風靈處事果決幹脆,無一絲黏膩,這做派很是熟悉。又覺她這計利稅商的法子,穩準狠絕,行之有效,與自己年輕時領著玄甲軍突襲的戰法甚是相似,心在自是讚賞不覺。
唐儉猶豫再三,終是開口向李世民道:“此乃國之大計,輕率不得,亦非幾人之口能定的,須得再行商議。”
李世民心裏念著即將空泛的軍資,自不容許他們以“從長計議”為名,將此事拖怠下來,遂指向風靈:“商戶編冊獲利估算這事你既毛遂自薦了,便交由你處置,一年為限,將商戶登錄造冊,統算出一年商事獲利,可能擔?”
唐儉與侍郎們皆大驚失色,唐儉尚不敢多言,一名侍郎卻向李世民長揖諫道:“陛下三思,民部重地,每日仍由一個後宮女子隨意出入,總不成個體統。再者,國之大策,非是兒戲,怎能,怎能由女子主持?”
唐儉一聽心便直往下沉,一閉眼,暗罵那侍郎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果然李世民亦沉下了臉:“愛卿所指,莫非是朕長姊平昭陽長公主?疑心高祖用人不當?我朝用人向來不拘一格,女子既能領得兵,如何便不可計議經濟之策?”
話已至此,唐儉別無他法,隻得躬身領命,順帶著替那侍郎收拾了局麵:“聖人此話愧煞唐儉,蔣侍郎豈敢有質疑高祖之意,皆是一片赤誠之心,深恐國事不安,陛下原諒則個。”
風靈亦從案後走出,作禮領命。唐儉眼角一瞥,卻見她連個宮禮尚且執不對。風靈領了命,又朝唐儉一禮道:“唐尚書抬舉了,風靈並非後宮貴人,不過一名低賤女商,熟諳商事罷了,卻不懂國策,往後還須得唐尚書多指教。”
唐儉麵含了笑容,卻從鼻內輕輕地哼了一聲:“顧娘子大約師從名仕,唐儉不敢提指教二字。”
“唐尚書當真多心了,風靈原隻會些市坊謀利的小伎倆,照著咱們粗俗的說法,那叫‘瞎貓得了死耗子’,誤打誤撞,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尚能替大唐謀些福祉,也是風靈之幸……”她嘴裏絮絮叨叨這一堆不登大雅之堂的話,跟在唐儉身後,將他們送出殿去。
若非方才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她在殿上那般殺伐決斷地鋪展課稅新策,唐儉絕不能信眼前這庸俗鄙俚的女子能將經濟策論信手拈來,梳理得條理清晰。他心底忽然生出一陣慶幸:虧得她是女子,即便再有才幹,也奪不去他在民部的尚書之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