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頭發被剃的很短,短到可以看到青色的頭皮,他穿上了軍裝,和所有人一樣坐的直挺挺的,雙目如炬,聚精會神的聽著講師在台上講課,他認真的做著筆記,不再呱噪,不再嬉笑,不再吵鬧。他一改在北大那種萬千寵愛於一身,風光無限的做派,他變的很低調,很沉默,很內斂,除了必要的同學間的交流,大多數時間裏,他都是獨自一個人學習,鑽研,寫心得,或者找教官求教。他的體格在大量的操練中變得強壯,他的頭腦在不斷的習練中變得智慧,他的意誌也在艱苦的生活中變得堅強,他心裏隻有一個夢想,就是上戰場殺敵。
沒多久日軍轟炸了上海,一路逼近南京,軍校又輾轉到了武漢,動蕩的歲月,艱苦的日子,漫長的苦難和恥辱卻才剛掀開帷幕。
程嘉偉最終沒有報考軍校,而是在外圍幫軍校做些采購工作。嘉琪加入了醫療隊,學習各種醫護技能,她認真的學習著,希望將來有一天能拯救戰場上那些年輕的生命,當然,她還有一個深埋在心底的恐懼,或許將來某一天,在前線殺敵的瑞康會需要她的治療,或許她可以救他一命。
北平的變故他們誰都不知道,火車停運了,家書也無法連接骨肉親情了,隻有無盡的思念和擔憂在彼此的心中湧動著。
周末,瑞康總會抽兩個小時到程家兄妹的住所去看看他們,他十分意外也感激他們長途跋涉的跑來陪伴自己,隻是他並不是很高興他們離開家園為自己奔波。
這個簡陋的小村屋前有個半人高的籬笆圈著的小院子,裏麵散養了幾隻雞,在院子裏咯咯咯的覓食,推開竹門,一股食物焦糊的味道撲鼻而來,院子裏煙霧彌漫,像是剛經曆了戰爭一般,程嘉琪正不停擺動著雙手,想要揮開麵前濃烈刺鼻的煙霧,煤球爐上的鐵鍋裏不知道燒裏些什麽,不停的冒著濃煙,她被嗆的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忍不住捂住口鼻,逃開去。
煙霧蒙蒙中,一頭撞上正衝進來當救火員的周瑞康,煙霧熏的兩個人都無法開口說話,瑞康眯著眼,快步衝勁屋子,拿起兩塊抹布,抓住鍋柄,快速扔到了院子的地上,然後從一旁的水缸裏,舀了一瓢涼水澆在鍋子上,“唰--”的一聲,又是一股濃濃的白煙升起,兩人等到煙霧散開,定了定神,看看彼此,瑞康搖搖頭笑道:“你這是要燒房子呐?”
“唉,上次你們說我沒煮熟,這次我就想煮久一點……”她咳了幾聲,用手背擦了一下被煙熏的酸疼的雙眼。程嘉琪臉上是橫七豎八的好幾條的灰痕,用手背一抹,頓時成了大花臉,看的瑞康忍俊不止,笑說:“你快去洗洗臉吧,不然待會嘉偉回來又要笑你了。”
果然,話音未落,門外騎來一輛自行車,程嘉偉把車停在籬笆旁,看著滿天的煙霧,用手左右扇著,呱呱亂叫著走進來:“唉,這是日本兵投*了麽?你們在搞什麽啊?”
一見到程嘉琪的花臉和地上的鍋子,還有熊熊燃燒著的煤球爐,嘉偉誇張的搖頭歎氣道:“唉,不用說,準是我們家的大小姐的傑作,今晚的紅燒肉是不是泡湯了?”說著就蹲下身子一把揭開鍋蓋,一股刺鼻的燒焦味衝的三人不約而同的捂住了鼻子,鍋子裏哪裏還有什麽紅燒肉,水早就燒幹,隻有幾塊已經化成黑炭的塊狀物體粘附著鍋底。
三個人看著這一坨黑乎乎的東西,都禁不住的笑起來。
“哎,你把肉煮成碳就算了,你看看你的臉,唱個李逵都不用化妝了。”嘉偉拉著嘉琪邊看邊笑。
嘉琪也不扭捏,拍打著嘉偉,跟著他們笑,瑞康走到水缸旁,給她舀了一盆水,笑說:“快來洗洗臉。”
嘉琪這才走去洗臉,嘉偉在一旁笑道:“我呀,早就料到她做的飯沒法吃,上次的那個青菜是生的,在上一次的魚忘了放鹽,咳,所以啊,我就在路上買了點熟食。”嘉偉從自行車上解下兩包熟菜。
嘉琪擦了擦臉,抬頭說:“你不早說,早說我就不做了。要不是瑞康趕來,我估計連這房子都燒了。”
“我是讓你多鍛煉鍛煉,不然你怎麽嫁的出去?”
他們兄妹兩說笑著,瑞康在一旁陪笑,他覺得自己真是變了許多,如果換做是在兩年前,他一定會跟嘉偉一起和嘉琪開玩笑,甚至可能還會和上幾句《李逵下山》的唱詞,大家一起樂一下。
可是現在的他,心中被太多的回憶,太多的故事,太多的痛苦捆綁著,又或許是因為之前愛的太徹底,燃燒的太徹底,他的心已經猶如這鍋裏被燒成了碳的紅燒肉一樣,不再鮮活,不再鮮豔。
其實程家兄妹倆也已經察覺到他的變化,他們經常會說些笑話,希望能夠多逗逗他,讓他開心起來,隻可惜效果甚微。
“走走走,吃飯去。”嘉偉拉著他,三人走進小屋。
“哎喲!”嘉琪一拍腦門,愣了一下,睜著眼嚅囁著說:“我忘了煮飯了。”
三人都傻眼了,過了兩秒鍾,嘉偉怪叫起來:“天啊,你真是沒救了哎。那現在怎麽辦?難道我們光吃菜麽?”
嘉琪不好意思的咬著指甲,做飯真的不是她的強項,程家雖然比不上徐家那麽風光,但是家庭殷實,從小她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長大後雖然母親也嚐試教過她女紅烹飪,但是她始終更喜歡舞文弄墨,所以根本就沒認真的學過。
“沒事,我來吧。爐子的火沒熄,很快的。”瑞康淡淡的笑著,從米缸裏舀了些米,淘洗了一下,加上了清水,放在爐子上。
“嘿,沒想到,周家二少爺還會煮飯呢?”程嘉偉新奇的看著他。
瑞康看著他,嘴角揚起一個帶著苦澀的笑容,什麽也沒說,手不由自主的伸進口袋裏,摸出一包香煙和打火機,燃起一支來,靠在牆邊,緩緩的噴雲吐霧。
是啊,周家二少爺怎麽會煮飯呢?那是因為梅若君在小閣樓的廚房裏教過他……
那個星期天的上午,他膩著她,看著她在廚房裏像仙女一樣轉來轉去,他也想幫忙,卻總是越幫越忙,她笑,輕輕的捏他的臉頰說:“你幫我煮飯吧。”
“好,你教我。”他撒嬌的輕聲說,在她身後環住她柔軟的腰肢,把下巴放在她的肩窩裏。
她拿著飯鍋,認真的教他,放多少米,放多少水,多大的火,她在那解說著,他卻在她身後搗亂,雖然眼睛看著那鍋子,但是鼻子在她耳根後,不停的嗅著她身上的幽香,嘴唇火熱的吻著她的脖子。
“別鬧,瑞康,你把弄的好癢。”她笑著在他懷裏扭動,轉身入他懷中,四目相視,瞬間什麽米飯啊,青菜香菇啊,燉排骨啊,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們的眼中隻有彼此,瞬間好似離開了這個又小又舊的廚房了,好似去到了一個鋪滿鮮花的大草原,總之他們的神魂又飛進了隻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裏,他帶著醉人的笑意看她,眼中的深情把她的心都看化了,她紅著臉,攀住他的脖子,踮起腳來,看著他的嘴唇,鼻息的交流,身體的碰觸,讓她如癡如醉,她主動吻他,那兩片小小的紅潤的嘴唇帶著玫瑰花瓣的芬芳,像尋找陽光的花朵,輕柔的貼著他的,讓他全身血液沸騰起來,他興奮的擁緊她,用力的吻她,舌尖攫取著她的芬芳。
那一次是若君唯一一次把菜煮糊了,而他也學會了如何煮飯。
溫習了一遍回憶,他的眉頭緊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繃的緊緊的,他猛烈的抽著煙,希望尼古丁有止痛的功效。他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何處,和誰在一起,他現在經常如此,除了上課訓練,隻要有一點點的空隙,他的神思都在遙遠的北平小閣樓裏回旋。
他的痛苦和頹喪讓程氏兄妹不住搖頭,暗暗歎氣。嘉偉知道瑞康和若君的事,是因為他用了排除法,把他所知道的與瑞康認識的的女性排除了一遍,當他講到梅若君時,嘉琪為難,緊張的表情證實了一切,震驚之餘,他也替瑞康歎息,隻是他還未經曆感情,說不出什麽寬慰的話來。
“你去勸勸他,我看他這個樣子,快難受死了。”嘉偉搖頭走回房裏。
嘉琪無奈的歎氣,走上前去,拉了拉瑞康的衣袖,把他的思緒從小閣樓裏拉了回來,他木然轉頭呆呆的看著她,眼中溢出的悲傷,瞬間讓嘉琪心中酸澀的滴出淚來。
“瑞康,你真的放不下她麽?”
他沉默不語,扔下煙蒂,用腳踩滅了,走到爐子旁,蹲下身子,看著鍋裏沸騰的米水。
“你這是在作繭自縛,你明知道你倆是不可能的。”她蹲在他身邊輕聲說。
“我知道”他盡量擠出一個輕鬆的笑容看著她,她眼中不自禁流露出來的的絲絲柔情,讓他心驚,暗暗倒吸一口氣,他的感情世界已經完結,他已經準備好隨時為國捐軀,可是嘉琪的情深義重,他要怎麽忽視?或許唯一的辦法就是沉默。他轉開頭,避開她的視線。
“你為什麽不嚐試愛別人?”她關心的問。
他幹笑兩聲:“那你呢?”他反問。
“我?”她語結,是啊,她自己呢?自己如此瘋狂的翻山越嶺的跟隨著他是為了什麽?為什麽不去嚐試愛別人呢?這句話分明是在問她自己。
沉默了片刻,她站起身,望著夕陽,歎了口氣,微笑起來:“你愛她就愛吧,就如我不也愛著一個幻影麽,有何不可?隻要愛的坦蕩,真摯又有何不可?你說是嗎?”
他也抬起頭來看著夕陽,嘴角微微揚起:“你是一個聰明智慧的女子,生性有開朗豁達,真是難得,你該遇到更好的男人的……”
她忙打斷他:“哎,我不管你想不想梅若君,但是你也別來幹涉我愛誰哦。”她揚起眉毛,搖了搖手指。
他呡了下嘴唇,歎了口氣,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他知道再談下去也是沒有結果的事,都是情癡之人,他怎麽會不了解嘉琪心中所想?從她跟他從北平到南京,又到武漢,他就知道她那份海枯石爛的決心。
鍋子裏的米飯熟了,飄出濃濃的飯香,他將蓋子蓋起來,拿進屋子,三個人吃完了飯,瑞康就回了學校晚自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