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好容易將一身青色的嫁衣剝扯下來,取下各處的首飾釵環,一扭頭見阿幺正呆滯地杵在那兒,便吩咐道:“阿幺,莫愣著,快替我收拾行囊匣笥。”
阿幺木木地點頭答應,打開大櫃子,又手足無措起來:“該要收拾出多少衣裳來?”
風靈探頭朝大櫃內一望,隨意指了幾件衣裳:“這些日常的穿用備上幾身,多帶趕路用的袍靴,家常的衣裙有個三兩襲便成。”她一壁指令,一壁自行在妝案的首飾匣內挑出幾件素樸得用的釵簪,又將頭上的新婦圓髻打散,編結起一條麻花辮斜斜垂在一側肩膀。
阿幺抖出一襲石青色夾絮窄袖胡袍,一頂卷簷虛帽從衣袍裏頭滾落出來。風靈瞥眼望去,編結發辮的手指滯在了發絲間。
“阿幺。”她黯聲道:“這一身,便在外頭擱著罷,我明日可穿。”
阿幺不及搭話,送了官媒娘子回來的佛奴挑簾進屋,一眼正撞上阿幺手中的石青夾袍,聽得風靈說明日要穿,他仿佛大吃一驚:“怎將這一身翻了出來?這是要作甚?大娘明日要往何處去?”
風靈飛快地結好了發辮,召了佛奴與阿幺二人來身側坐,略沉思了一下,正色道:“方才你們也聽見了,明日都尉要押送往長安。雖奠雁禮未成,卻也是過了五禮的,我豈能眼睜睜地瞧著他就這麽走了。”
“我明日便隨他同往長安。”風靈杏眼中閃著斬釘截鐵的決意:“褫奪官身也好,獲罪入獄也罷,莫說是這些,縱然是刀山劍樹、龍潭虎穴又何妨,左右我便陪著他一處。”
佛奴張了張口,話語在口中凝結,一句“大娘慎重”臨到嘴邊,成了一聲歎息,一下沉重的點頭。看她沉著鎮靜如此,想來是早已料想好了這一日來臨是待要如何,隻不過這一日竟是在元日,又是在她的成婚的這一日
默了片刻,他悶聲道:“多帶錢財,俗語說窮家富路,況且咱們家也不窮,足供得起你在長安擺闊,與人鬥富大約也使得。”
風靈破了臉上的沉肅,苦澀地笑了笑。“此一去,究竟如何尚不得知,顧坊的營生卻不能斷毀在我手中,少不得要你們多盡心操持,縱然不看在我顧氏的份上,總該使那些世代依附的部曲管事們吃飽穿暖……”
風靈的眼眶一紅,一串眼淚自眼窩中滾落,輕聲吸了吸鼻子。
阿幺已然泣不成聲,緊攥著一方絹帕不住抹淚。“大娘到什麽時候都不肯舍下買賣,如今竟肯舍下,就這麽一走了之?”
風靈悶聲不語,起身往內室捧來一遝子賬冊,交至佛奴手中。又從妝案底層的暗屜內取出她慣常用的白玉算籌,一並推到佛奴跟前。一手輕輕摩挲著賬冊道:“顧坊上下百來號人的營生,便都指靠你了。西州的買賣比這邊更好些,莫要辜負了。”
佛奴眯著眼眶,緊緊收住眼底的肌肉,不教眼中的熱意湧出,探手將跟前的算籌又重推了回去:“賬冊我能暫代著看,可這算籌,是大娘頭一天學做買賣時康家阿郎贈的,大娘還是自留著罷,作個念想,到哪兒都不忘商家之本,來往之道。”
風靈的手在賬冊上僵了僵,稍一猶豫,還是將那副算籌收進小囊內,懸佩在腰際。揉了揉了臉,擺出笑來向阿幺道:“哭什麽,不過是去長安瞧瞧,又有何大不了的事。不過是倉促了些,原想等上元那日,好好地將你二人的婚儀辦了,熱鬧過後再走,眼下竟是不能了。好在你那份嫁奩我早已備了交予金伯收著。”
她這麽一說,阿幺泣得更凶,抽抽噎噎不得言語。
“佛奴也不是外人,他自小同我一道教養,雖是滑頭了些,秉性我卻是敢作保的,將你交付予外人我還不能十分放心,交予他,倒是最安妥不過的。”風靈拉起阿幺手中的絹帕,替她擦拭眼淚:“我未能作成新婦子,隻望你能安安順順地成了禮,去了西州好生襄助佛奴。過個幾年,我同阿母說一說,將你們都放了良,好自立門戶……”
阿幺使勁搖著腦袋,撲在風靈臂彎內:“大娘莫再說,莫再說這些話。阿幺哪兒也不去,也不要什麽良籍,隻願跟著大娘。”
“這便是傻話了。”風靈澀澀一笑,輕輕拉開阿幺,“五更鼓前,我便要走了,再一味哭下去,行囊收拾不及,我可當真要一路不順遂了。”
阿幺的哭聲頓小了下去,風靈遞了一方幹淨帕子予她,帕子裏頭包裹了一件硬物。阿幺接過打開來看,見是一對小小的瑩潤剔透的羊脂玉掐金絲的耳墜子,做工並不精細,石料卻是難得的半透光。
“在莫賀延磧裏頭撿的小塊璞石,閑來自己打磨了一番,原想做得漂亮些贈你,怎奈手笨,倒教我越磨越醜了,你莫嫌它。”風靈報赧道。
阿幺捧了這對耳墜子,一麵垂頭低泣,一麵將自己耳上的一對素銀耳璫擼了下來,換上那對小耳墜子,又將素銀耳璫按在風靈的手掌中:“我有的,無不是大娘予的,惟這個還算是我自個兒攢下的,大娘拿著,好歹還覺時常在身邊服侍。”
主仆二人如同閨中姊妹一般互換過贈禮,阿幺再不能傷感下去,忙忙地起身去收拾行囊,細細地將那些日常所用之物,盡量地精減著收攏起來。
那邊風靈同佛奴幾乎對坐了大半夜,將沙州的買賣大略盤過一遍,又將西州的情形分說了一回,安排下不少事,雖不能麵麵俱到,幸而佛一向跟著打理顧坊,熟諳商事,風靈很是放心。
不覺已四更過半,阿幺幫著她換上石青夾袍,將她的發辮打散重又編結了一回,燈火映照著妝鏡,銅鏡中的麵龐與二年多前如出一轍,毫無變化,連得發辮的樣式都不曾有變。可風靈的日子已是天翻地覆,外頭或還有驚濤駭浪等著她領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