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部曲們在同佛奴說笑,粗聲粗氣的笑聲一陣陣爆開。風靈一麵閉目教官媒娘子梳著髻,一麵凝神去聽他們的頑笑話。
便聽得有部曲取笑佛奴:“管事快收起那兩支竹杖,那竹杖連同你那兩條胳膊,可還夠都尉折的?”
佛奴笑罵了一聲,強調道:“咱們是新婦子家的人,再不濟,好歹也要撐著些場麵,這打新婿是無論如何也省不得的。你們也不必笑我不會拳腳,你們一個個皆是壯丁武夫,倒是走幾個出來我瞧瞧。”
部曲們相互推諉了一陣,也沒議出究竟哪一個去打頭陣。便有人道:“隻怕得大娘親自來才使得。”
“你們中有哪一個贏得過大娘,或能同她平手的?”這是佛奴在發問。
哄鬧了一陣之後,大約是推定了幾個身手還過得去的,猶有人在擔憂韓孟與韓拾郎同來幫襯。
風靈閉目聽著,唇邊的笑容收不住,滿溢在麵龐上,惹得官媒娘子一再讚許她笑起來有福又好看。
官媒娘子在她肩頭輕輕一拍:“這便妥了,娘子瞧瞧。”
先前有那套富貴俗氣的嫁衣打底,她大致能料想到那官媒娘子將她妝扮成什麽模樣。風靈慢慢睜開眼,大銅鏡中的年輕婦人仿佛不是自己,她適應了片時,方才勉強認同。
她睜大眼細看了看,整齊幹淨的圓髻,倒比她想得簡潔。因阿幺攔阻,官媒人才未能將所有的頭麵都往她發髻上掛,隻在發髻上對插了三對六枝石榴紅鑲金簪子,同色的同質地的流蘇華勝在她皎月似的額上垂著。
官媒娘子從阿幺手中將嫁衣一樣樣地接過:淺青的綾羅衫子、間裙,深青色的錦繡羅裙,廣袖深衣,一一加在了風靈身上,她從未穿過這樣隆重麻煩的衣裙,裹在層層布料之下渾身不自在。
官媒人得了風靈不少賞錢,心間歡快,好聽的話自然也多,一麵拾掇她腰際的佩環絲絛,一麵嬉笑:“娘子莫嫌繁瑣,待日後都尉鷹揚加身,虎符魚配之時,娘子的誥命服製,遠比這一身來得繁複。”
阿幺“咯咯”笑出了聲,風靈卻複雜地望了她一眼,拂耽延如今正等著朝中斥責,若非為解救她於賀魯逼娶的為難中,這一場婚儀其實並不合時宜,官媒人這樣的恭維,便更不合時宜了。
穿得了嫁衣,描眉畫唇又折騰了一番,日頭已西偏,正是通常婚儀將行的時辰。外院青廬前燃起了柏葉,佛奴領著幾名部曲在大門口持了竹杖笑鬧,金伯打發了機靈的小子往安平坊坊門前去等著人到。
官媒娘子將那遮麵的羅扇往她手裏一頭一塞,撫掌打量著她的新婦妝扮,完滿道:“娘子便安心坐在此處,等著都尉前來奠雁迎娶罷。”
天色一點點沉下,外頭的嚴正以待漸漸鬆懈了少許,再過了一陣,嬉鬧調笑聲也低了下去,眼瞧著天色將黑,探望的小子已來回跑了七八趟,終是不見拂耽延的身影。
遮麵羅扇在風靈手指間轉來轉去,仿佛這樣便能分開心,不去注意屋外暗沉下來的天色,與那遲遲不至的新郎一般。
外院的門上傳來“砰砰”的捶門聲,眾人皆以為是拂耽延終於到了,各自提起精神。金伯一麵向部曲們眨著眼,一麵去開門。
大門豁然洞開,“噗”地跌進一人來,正是被遣去坊門口探望的小子。他來不及站穩,便急切高喊:“大娘!大娘!”
他身後跟了一匹馬,馬蹄噠噠止於門前,韓拾郎自馬背上翻身下來,一迭聲地喚:“姊姊,顧姊姊!”
風靈騰地自榻上站起身,扔開羅扇,顧不上阿幺和官媒人的阻攔,提起層層疊疊的裙裾,便往屋外跑。
天色雖暗,外院卻是燈火通明。韓拾郎驀地一抬頭,瞧見新婦子打扮的風靈,站定在原地怔住了,臉上慢慢地顯出說不明的憂傷。
“拾郎。”風靈立起眉毛,嗓子裏發出的聲音繃著緊張,她自控不住,顫聲問道:“都尉呢?”
韓拾郎如夢方醒,狠咬了一下嘴唇道:“下半晌都尉正要往這邊來時,長安,長安,來人了。”
韓拾郎的官話尚未學好,急切之下愈發說不明白,半官話半高昌話地夾雜著說,急得連連比劃。
風靈上前一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定了神,慢慢說。”
韓拾郎深吸了幾口氣,一板一眼道:“長安使者忽然到了,帶了兵部的……兵部的什麽書,先是將都尉狠狠斥責了一番,我瞧都尉連兵符都遞了出去,隨後便與我阿爹一同被羈在了房中。都尉命我來告知姊姊,明日一早,兵部來者要將他押回長安。”
風靈頓頓地向後倒退了兩步,院子裏一片死寂,好半晌,誰也不敢說一個字。青廬前高燃的柏葉火盆突然“剝剝”連響,聲音顯得格外突兀。
這聲響驚醒了風靈,她向那青廬和火盆隨意一指:“收了。”
又向韓拾郎道:“你且先回去,稟知都尉,便說……便說我已得知,請都尉不必掛礙,我自有道理。”
說罷轉身回屋,一手高提了裙裾,一手快速地將發髻上的金簪華勝一一拔下。
屋內的官媒娘子還不甚明了究竟發生了何事,便見風靈沉著臉進來,“鐺啷啷”幾聲脆響,一把首飾教她扔在了妝案上。
佛奴在她身後跟了進來,自懷內掏出一枚五兩的金餅,塞到官媒人手中:“官娘子辛苦,今日便就此打住,天寒,這錢請官娘子打酒吃。”
官媒娘子也不是個沒見識的,懵了一回後,心底也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左不過便是這場姻緣締結不住了,臨奠雁之前,崩散了。
她對風靈還帶了幾分好感,當下頗為憐惜地望了望她,可惜地低歎一聲,向她行了一禮,“顧娘子善自珍重,老身先告辭了。”
風靈正忙亂地脫著嫁衣,回身匆匆屈膝回禮。官媒娘子極有眼力見,自知此時該悄無聲息地消失,便在懷中揣好那枚金餅,跟著佛奴出了顧宅大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