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越過蔥嶺吹了一陣,整個沙州一夜轉涼。大市便格外熱鬧了起來,大小商團皆要在嚴冬到來前抓緊出關,此時正是敦煌城內貨品流轉最繁忙的時節。
顧坊卻不動聲色地作了幾樁大買賣。一來長平縣主的陪送皆出自顧坊的消息不脛而走,使得顧坊的織錦絲綢越發金貴起來。二則顧坊的“飛貨”著實誘人,入冬前匪患最甚,哪一個會放著現有的不必運貨的好買賣不作,甘願擔丟貨喪命的險,親身在商道上走一遭。
整個沙州仿佛都將目光投在了大市上,誰也不曾留意到,緊閉了好些日子的索府大門,又悄然打開了。
這一日,風靈與佛奴盤算過這一整年的進賬,入帳的財資當真點算得人手酸。她撥出半數,吩咐佛奴換成金餅,差人連帶她寫予爺娘的書信一同送往餘杭。
正叮囑佛奴挑個機靈些的人,隻準報喜不準報憂,外頭院中大富“嗷”地嗚咽了一聲自地下躥起。“來客了。”風靈揮揮手,打發佛奴去應接。
佛奴去了一小會子,便又回來,大富低低地在喉嚨裏唬了幾聲,教佛奴喝止。
風靈正奇怪佛奴怎將客帶入店肆後院,卻聽得屋外木階上熟悉的聲音喚道:“顧娘子。”
“原是丁倉曹到了。”風靈笑應著去開門。屋門一開,丁四兒一張苦臉猛地撞入眼簾。
“喲,這是怎麽了?”風靈將他讓進屋,揚聲喚阿幺端漿酪來。
丁四兒進了屋不肯入座,隻一個勁地給風靈躬身作揖,把風靈唬了一跳。“丁倉曹這是作什麽,豈不生生折煞了風靈……”
丁四兒隻不肯直起腰,末了還是佛奴硬將他拽了起來,抬頭頭一句話便顫聲對風靈求道:“顧娘子向來主意多,這一回萬要救助救助咱們弟兄。”
阿幺端來了棗酪並一盞溫茶,丁四兒將溫茶一口氣吃了,喘了口氣兒,將原委一點點地向風靈道出。
原來拂耽延繳回了軍資,裏頭少了棉籽一樣,本也沒甚大礙,隻需拿了公廨錢向經營棉籽的商家購了即可。可一夜間,全城的棉籽皆教人買了去,一點兒不剩。丁四兒奉了軍令,往姑臧去收,豈料又遲了一步,姑臧竟也無棉籽可收。沿途一打聽,更是教人咂舌,不止是敦煌城、姑臧,連瓜州等處的棉籽也盡數教人購走。
“若無棉籽,西疆冬寒,府兵弟兄如何抗得住,出屋即要凍死。倘或此時再有敵來犯,咱們凍僵了手腳,怎生應敵?”丁四兒急得連連搓手。
佛奴凝思細想了一陣,奇道:“收盡邊城的棉籽,這樣大的手筆,隻有大商戶才做得。我****在市中與他們廝混,並不曾聽聞誰家要收那麽多棉籽。”
風靈亦為難道:“折衝府若是短了收棉籽的財資,風靈義不容辭,可無貨的買賣難為啊。”
丁四兒一聽立時急了,眼眶子隱隱發紅,隻一味唉聲歎氣。
風靈也無法,隻得安撫道:“丁倉曹且先回去,待我探聽探聽,究竟是怎麽個事兒,再想想法子。”
丁四兒見她肯援手,仿若瞧見了一線希望,忙又起身向她作禮,風靈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他送出店肆,猶見他三步一回頭,果真是期盼甚殷。
送了丁四兒,風靈在屋內也呆不住,即刻往康家的酒肆尋康達智去。
康達智一聽“棉籽”二字,忙朝風靈丟過一個眼神,再四下一掃望,幸而風靈嗓音不大,無人留意她適才說了什麽。風靈立時會意,按下話,跟著康達智往後頭說話去。
“怕你來問,偏你果真就來問。”康達智掩上屋門,搖了搖頭,“折衝府的事,哪一樁能少了你的操心。才舍出命去幫襯,安生不得兩日,又來了事兒。”
怨雖是怨,康達智因知曉風靈同拂耽延的情意,心底裏早已將拂耽延視作自家人,再不似從前百般攔阻風靈替他行事。
“棉籽的事兒,在沙州近旁是無法解的了。”他聳了聳肩膀,探指往杯盞中蘸了水,在高桌上寫下了一個“索”字,“你當收盡棉籽的人是哪一個?滿沙州有心有力的,也隻有他家了。他痛失了長子,咽不下怨憤,獲悉延都尉要收棉籽,自是有主意的。”
“一石二鳥。”風靈一掌拍在高桌上的那個“索”字上,“他令市麵上不見了禦寒的棉籽,是想要凍死府兵。他又知都尉愛惜府兵,必定來求討他囤起的棉籽,他正等著出這口惡氣。他若順了氣兒,或抬高棉籽價格售賣予都尉,若不順氣兒,仍舊要教府兵凍死。”
“正是這個理兒!這老東西端的是陰毒,已然傷了陰鷙,還不知悔改收斂。”康達智一拍大腿,忿忿地點頭。
“他短了財帛,我尚且能助他一助,可短的卻是貨……”風靈結起愁眉,自語道。
康達智咂咂舌,拍了拍她肩頭,“瞧在他日後是我妹婿的份上,這一回阿兄送他拂耽延一個人情,法子也替他想好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遝疊起的黃麻紙,“阿兄認得一名西州客,還略有幾分交情,他作的正是棉籽的買賣。阿兄修書一封,你快些交送至都尉手中,告知他盡快差人拿了書信去購,那西州客見了我的書信必定肯賣,隻一樁,這個時節他手中的棉籽可不待人,若去晚了,隻怕……”
風靈一伸手奪過康達智手上的黃麻紙,拔腿就往外跑,丟下一聲:“多謝阿兄。”
在跑去折衝府的路上,風靈已下定了主意,隻這主意若是教康達智得知,定然悔青了肚腸,使盡氣力咒罵自己昏了頭腦,替她拿那樣的主意。
且不必說康達智如何,卻說拂耽延,聽風靈將方才聽得的消息透透地一分說,眉頭越聚越緊,事不宜遲,也顧不上惱怒,他趕緊喚來韓孟,吩咐了他去點兵,作準備。
“大薩保的襄助,你暫先替我謝了他,待事後,我向朝廷上邸抄文告時,必然少不得要提一提此事。書信何在?快予我收了。”拂耽延向風靈一伸手,卻見風靈向後退了兩步,將拿在手中的黃麻紙重新揣回懷中。
“府兵從沙州至西州,腳程最快需幾日?”風靈問道。
拂耽延略一思索,“大致半月。”
“太慢。”風靈直搖頭,“此時正值通貨旺市,就商家而言,誰肯無緣無故地將貨囤在手中半月之久。”
拂耽延又算了算,眉間幾乎能夾起筆來,“半月已是日夜兼程,再快,跑死了馬,跑傷了府兵,反倒耽擱。”
風靈嫣然一笑,篤定道:“我卻知曉一條道,隻需七八日便得到西州。”
“果真?可能畫?快將路途行徑畫予我。”拂耽延麵露了喜色。
風靈慢慢晃了晃腦袋,在自己心口畫了個圈,“畫了也無用,全在這兒。”
拂耽延一怔,繼而幡然徹悟,“莫賀延磧?”
“正是。”風靈眼中閃著興奮,根本不予拂耽延拒絕的時間:“我幼時曾隨阿爹阿兄走過幾次莫賀延磧,也並非那些人說的那般駭人,摸清門道,一路暢達。且因商隊棄走莫賀延磧,裏頭安定得很,匪寇全無。”
“倘或真如你說的那般好,緣何商隊棄走?”拂耽延截斷她的話,“我雖不曾走過,但前人著書亦讀過兩冊,那裏頭熱風流沙、沙暴厲鬼,總不會是空穴來風罷?”
風靈抿起了唇,一言不發地勾起他的胳膊,眼巴巴地注視著他。拂耽延心頭軟了軟,柔聲道:“你為折衝府為我做的已太多了。”
風靈轉了轉眼,笑道:“折衝府如何與我無幹,隻是你既已許了我,我便不能見你虧折,一毫一發皆是我要關切的,做多少都是該的。”
拂耽延笑嗔道:“又滿口不打正經。”
風靈反倒正了正神色,“你便許我去罷,事不宜遲,一旦遲了,府兵們可真是難過這一冬了。我自會小心謹慎,沒有十成的把握,也有七八成。再者,放眼整個沙州,除開我,哪一個還能替你走這一趟?索氏門下的能甘願?尋常商戶也不情願冒這個險,除非懾於都尉威嚴。我阿兄倒是肯,可他畢竟是大薩保,且不說旺市中脫不開身,能冒犯索氏指點貨源已是不易了。”
風靈小心地望了望他已有些鬆懈的眉頭,又哄道:“隻可惜阿爹阿母將我生作了女兒家,倘若投生時能得個男兒身,我早出門建功立業去了。”她笑著摟住拂耽延的胳膊,“我也不是白辛勞的,俗語道:富貴險中求。領著府兵過一趟莫賀延磧到底也不易,求都尉賞個恩惠,往朝廷送文告時,將我也提表提表,好教我也沾一沾天恩,日後商事上如虎添翼,可好?”
拂耽延垂目思忖了片時,終是點下了頭,隨即又喚回韓孟,另作了吩咐,命他多挑得力的府兵出來,以供風靈選用。
康達智知曉風靈要過莫賀延磧,還因她來找他借駱駝。康達智驚得半晌合不上嘴,連連暗悔:早知她要過莫賀延磧,便不該替她捏那個主意。
風靈哪裏肯容他搖頭,連哄帶求,硬是堵了他的怨,她以兩匹馬抵充一頭駱駝的行市,將自家的馬匹抵在康達智處,偏康達智死活不肯受,隻一個勁地道:“好祖宗,你若能平平安安歸來,便什麽都好,莫再提抵不抵充的話來。”
米氏抱著阿團自裏頭出來,隻聽得“莫賀延磧”幾個字,臉色霎白。“風靈,你可當真想明白了?大磧內雖說不會有匪寇禍害,可……可也是險境,當年我長兄,便是,便是沒在了大磧內的流沙中……”說著眼圈紅了起來。
“風靈明日便出發,你在這兒說這些作什麽!”康達智喝止了米氏的話,“休要在提那些喪氣的事兒,風靈自小便過得莫賀延磧,且她廣記博識,決計不會摸錯了道。”
他這話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說著又轉向風靈,“一路的標識門道,你可記清了?”
“阿兄阿嫂隻管放心便是。”風靈極肯定地點點頭。米氏懷中的阿團朝風靈綻開笑顏,伸出兩條小手臂,向她夠去,嘴裏含糊不清地發著“姨,姨”的音。
風靈忙接抱過阿團,嘻嘻哈哈地逗頑了一陣,好抵擋米氏欲言又止的擔憂,和康達智硬掩藏在眼底的顧慮。
次日拂曉,敦煌城中比五更鼓響得更早的,是城門口一溜叮叮當當的駝鈴聲,風靈領著自家的及康家借來的,共四十頭駱駝,悠悠出城,卻偏開慣常所行的商道,往一條黃土煙塵更甚的道上去了。
除了風靈家中挑出的五名曾走過莫賀延磧的部曲,折衝府另撥了二十來名府兵跟隨。駱駝走速不比馬匹,直至天光大亮,才離了人居之處。
前頭雖還不見荒漠,卻已少見植株。風靈在駱駝上閉目冥想了一陣,將記憶中的路線又在腦中過了一遍。再睜開眼時,她命隨行的部曲喚停整個隊伍。
部曲與府兵皆從駱駝背上下來,圍攏至她身旁。風靈的腳下早已鋪好了一大塊厚氈,厚氈上列了三十餘個行囊,風靈一指那些行囊,“每人領一囊,各自保管,裏頭每一樣物什皆能救人性命於危難時,定要好生收管著,切記切記。能否活著走出莫賀延磧,便全指著這一行囊了。”
眾人鄭重地領了各自的行囊,到手才覺行囊沉重得幾乎提不動。翻看來看時,卻見是毛氈作囊皮,裏頭裹著三隻鼓鼓滿滿的羊皮水囊,幾枚幹硬的胡餅,一包風幹的臘肉幹,白瓷瓶一枚,再就是小彎刃一柄。
“大沙磧白日酷熱,夜間寒冷,且難支帳,二人共氈,一氈鋪墊一氈作被,互依互偎著夜間才不至凍死。水囊一人三個,莫要想著兩日飲一囊足夠,雖說六日便可出大沙磧,卻不能保不走錯道,多耽擱時日,故能省則省。幹糧亦是同理。”分派完畢,風靈立於人前,宏聲宣道。
她一身便利的胡女裝束,一方寬大的素紗從頭至腳將她裹在裏頭,脂粉釵環全無,發髻也不曾梳,隻將一把烏發編結成一條大辮,斜斜地搭在一側胸前。
“這水裏頭擱了什麽,盡是餿壞的!”有府兵拔開羊皮囊的塞子,低頭一嗅,一股子酸腐氣息從羊皮水囊中飄出。他這麽一嚷,眾府兵皆嗅聞了自己的水囊,無不驚呼。
風靈淡然道:“大驚小怪什麽,尋常的飲水哪裏夠支撐著走出大沙磧,這裏頭的是酸漿水,芹葉韭葉漚成的,氣味是差了些,卻是救命的水,消暑解渴遠勝過尋常飲水。”
眾人將信將疑,到底未曾走過沙磧,為著性命,也不敢大意,小心地塞緊水囊塞子。幾名部曲在一旁不禁嗤笑,因皆走過莫賀延磧,不免驕傲些。
另有府兵從行囊中摸出那柄小彎刃,不屑道:“咱們行伍中人,自是兵刃不離身,要這小刃作甚?”
這一回風靈隻投望了那府兵一眼,並不作聲,原笑著的部曲們登時斂了笑,一齊收了聲。府兵不解,又問了一遍,部曲中有人幽冷道:“水盡糧絕、流沙沒頂、狼群逼圍,若不得已遇上了這些中的一樁,小彎刃用以自絕,胸口一刈,痛快爽利。”
此話一出,府兵們默默互看了一眼,亦都不再出聲。
“走罷。”風靈深深吸了口氣,返身跨上駱駝。那駱駝是駝隊的領頭,重重地打了個響鼻,領先自地下站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