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傳

桃圻

第九十章 大魚咬餌(三)

書名:風煙傳 作者:桃圻 字數:9942

這邊柳爽正神遊八荒,那邊拂耽延瞧著也晾了他許久,這才穩步從裏間出來,拱手道:“柳公子這是想明白了,要投入我營中了麽?”

柳爽揮手打著哈哈笑道:“莫要再提它,莫要再提它。家中老大人一時氣惱說的話,延都尉切莫太較真。我這人隨性得很,真入了營……可莫要因我壞了延兄弟的軍威。”

拂耽延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那柳公子今日造訪,所為何?”

“不瞞延兄弟……”柳爽口中稱兄道弟,麵上笑得誠摯,“正是為我那表弟來的,也不知他犯了什麽,竟教折衝府拘下了,別是有什麽誤會在裏頭。我那表弟,雖頑劣了些,畢竟膽小,家風又嚴,欺男霸女、搶掠作奸一流的醃臢事,是萬萬行不來的。”

拂耽延涼涼一哼,“若當真隻是欺男霸女、搶掠作奸,何須拘押在折衝府牢內。他所犯的是通敵之罪,隻怕是……”

柳爽心中洞若明鏡,一麵暗忖著果然,一麵佯作大愕,驚跳起來,“這,這是如何說的,定是搞錯了……”

拂耽延搖了搖頭,打斷他,“柳公子若是來替他說項,便不必再說,不中用的。”

“不,不。”柳爽擺手止道:“他倘果真犯下這等大事,我也不必替他說情,索氏在沙州什麽門風?他父親頭一個就繞不過他。不過就是,他母親,膝下統共就他這麽一個兒郎,遭了事,必定是不能安順的。究竟是我親姑母,我也做不得什麽,隻替她來問一聲,接後的事會如何?”

拂耽延心中一怔,柳爽竟不替索庭說情喊冤,卻一句句將柳夫人頂在了前頭。“自是要審的,他若供認不諱,便可結案,人大約是要押送回長安,所犯幹係太大,必得往大理寺過一過。他若不認……怕是要動一動刑了。”

柳爽縮了縮脖子,“嘶”了一聲,仿佛刑罰之痛突然落到了他的身上,“隻怕姑母她受不住……”

拂耽延拱了拱手,“在下職責所在。”

柳爽點了點頭,長歎一聲,“罷了罷了,聽憑公審罷。”他為難了一回,湊近拂耽延請道:“姨母不知阿庭現下如何,很是揪心,不知延兄弟可否容我見他一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韓校尉。”拂耽延隻猶豫了一息功夫,便揚聲喚來他的裨將韓孟,“領著柳公子往牢裏去瞧一眼索庭。”

說著他又轉向柳爽,“柳公子見一見便回罷,這已是不合規矩,莫要使我為難。”

柳爽自是忙不迭地拱手道謝,跟著韓孟往牢房去。一路上他心下卻犯起了嘀咕,他原是聽過拂耽延的決絕性子的,不合規矩的事,他向來不肯做,來時他並未抱十足的希望能見著索庭。今日倒奇了,是轉了風向,還是風傳不實,怎就這樣輕易地就教他見著了索庭。

且說柳爽跟著韓孟往牢房去,走了有一會子功夫,拂耽延向裏間揚聲道:“出來罷。”

過了片刻,風靈期期艾艾地自裏間走出,訕訕地向他彎起唇角。

“你莫衝我笑,昨日說準了,你安心在東跨院呆著,不必再出來,緣何不聽?”拂耽延沉著臉道:“方才若是讓柳爽得知你就在這屋裏,這一局豈不白辛苦?你的清譽豈不白折在了裏頭?”

風靈倒不惱,反倒笑得更甜了些,“你擔心我名聲更多些,還是拿住奸人更要緊些?”

“你……”拂耽延被她說得語塞,“滿口渾說些什麽。”

“若你為我聲譽著想,倒大可不必了。”風靈走近他兩步,故作滿臉認真的神色,“橫豎有你許下的約期,我自是不怕折損了名聲難嫁出去,除非都尉渾賴了。”

拂耽延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硬是拉下臉來道:“女兒家的,論起這話來也不知羞臊。”

風靈不以為意地瞥了他一眼,慢慢斂起嬉笑,正了顏色,“你怎就放了柳爽去見索庭?那柳爽壞心眼冒得快,誰知道他要給索庭出什麽樣的主意。”

“這些事你不必理會。”拂耽延不願同她說公事,甩臉便往屋外去。

風靈不依不饒地跟在他身後,四下無人,她輕聲在他背後道:“你不說我也明白,方才柳爽的話我都聽見了,竟不像是來救人的,一味地撇清。而索庭卻是抱定了主意要等他來救的,今日讓他見了柳爽,親眼瞧瞧柳爽置身事外的意態,他一灰心,為了自救,指不定就什麽都肯說了。”

拂耽延乍然頓住腳步一回身,風靈正低頭邊走邊說得興起,不曾留意,猛不防一頭撞到了他前胸。風靈驚愕地抬起頭,拂耽延在那晶亮的眸子的注視下,竟是手足無措起來,隔了好一晌,方才慌忙向後退了一步。

“你在屋裏呆不住麽?非得出來跟著轉。”拂耽延皺起眉頭,沉聲問道。“若果真呆不住,明日送你去營房摔打摔打也使得。”

風靈心底裏巴不得去軍營,好些府兵她都認得,大夥兒一處說笑一處比試弓馬,怎也好過獨自一人悶在折衝府的廂房內。

可當她的目光向上移了一段,看見拂耽延嚴肅又無奈地皺著眉頭的模樣,煞是好看,她略微有些失魂落魄地咽下了已到了口邊反駁的話,鼓著腮幫子搖了搖頭,“我回屋便是。”

再說柳爽,跟著韓孟進了牢裏,牢內陰慘的氛圍教他渾身不痛快。走了沒幾步,便聽見有人高聲在喊:“一支破簪子能做得了什麽數!你們這群混賬東西,莫教本公子從這裏頭出去了,有你們好瞧的!”

柳爽一聽便知是索庭,閉眼直搖頭。

有獄卒見韓孟引了人進來,一溜兒跑來作禮。韓孟向柳爽道:“柳公子請便,隻是要快些,此地終究不該來的。”言罷也不跟著他進去,轉身往牢房外頭去了。

柳爽連聲謝了,隨著獄卒向索庭走去。索庭臉貼著籠杆辨了一眼,見果真是柳爽來了,心頭一振,伸出條手臂揮著,口中大喊,“表兄,表兄救我!”

“沒出息的東西,嚷什麽!”柳爽立起眉毛,斥了一聲,刻意瞪了他一眼,“你發昏了麽?在外頭作了什麽雞鳴狗盜的下作事,弄成這副德性。”

索庭怔住,卻也不算笨,接著柳爽的話道:“不過一時興起,想著逗逗那顧坊的小娘子,半夜摸走了她房裏的一支金簪子,我也鬧不明白,怎就被帶進了折衝府牢裏。表兄救我!”

“既做了那樣不堪的事,便該認罰,我如何救你?”柳爽拿腔拿調地訓斥了兩句,瞟了一眼一旁的獄卒,隻見獄卒正漫不經心地察看別的牢籠。

趁著這空,柳爽一把拽過索庭,將聲音壓得極低,“不日便要審,你可得吃住勁兒,莫漏了一個字出來,想想你爺娘,別再饒進誰去,可明白了?”

索庭順意地點點頭,倏地又抬起頭,睜大眼看著柳爽,“還要審?要動刑?如今這情形,父親可知曉?萬要想個法子救我出去。”

“法子自是要想的,可並不能立時就救了你出去,還須得你熬上一熬……”

獄卒踱步走了過來,向柳爽行了一禮,“人既已見得了,柳公子行個好,早些走罷。”

柳爽點了點頭,又向索庭深深地看了一眼:“你自個兒作下的,也怨不得誰,我同你說的,你仔細嚼嚼,可千萬記準了,莫再犯傻。而今姨母年紀漸上去了,你總該替她想一想。”言罷柳爽隨著獄卒往外走,再不回頭看他一眼。

索庭一下頓坐在了地下,他原以為,以索、柳兩家的顏麵,拂耽延至多關他一晚,待天明家裏來人時,便是放歸他的時候。

他巴巴兒地等了一夜,終見有人來,交代的那幾句話,聽著意思,是要他一力將罪責擔下,撇清旁人。搭救的話卻說得那般敷衍。

索庭全靠著一腔子的希望,才撐持了一整夜,眼下柳爽一來,好似將他的希望一錘擊碎。他不免心灰意冷,暗暗攥緊了拳頭,巴著牢籠衝著柳爽的背影放開嗓子喊道:“表兄替我向延都尉去辯說辯說,一支金簪能作得了什麽實證,即便當日是我傳遞了那金簪,又怎知城內的消息亦是我傳出去的!”

柳爽已走到了牢門口,一聽這話,腳下頓了一步,麵色一僵,暗道:糊塗的東西,見不得救,這是要魚死網破了。倘若拂耽延一提審,隻怕他要拉著人墊背,他老子他未必肯供,那便是要將我供了出去,來求條活路。

如此一轉念,柳爽的心漸漸沉了下去,胸口蘊了一團黑氣。

陪同的獄卒亦將索庭囔出的話聽了個分明,見柳爽駐足,從旁催道:“柳公子,這地方不能久留,還請快些移步。”

柳爽回過神來,轉臉向那獄卒和煦地笑了笑,快步出了牢房。當下又要掏出一把錢來,推讓到獄卒手中,好言請他多看顧照拂索庭。獄卒一猶豫,便笑嘻嘻地收了進去。

柳爽前腳剛邁出折衝府的朱漆大門,獄卒已將方才得的那把錢攤在了拂耽延的桌上,並將牢內情形一字不漏地細細回稟。

拂耽延擰眉沉思了一晌,吩咐道:“提索庭,先審上一審。”獄卒忙先去牢裏準備下。

過了一個多時辰,日已中天,拂耽延從陰暗的牢房內出得門來,當頭猛受了一道刺目的日光,耀得他心氣兒愈發浮躁了些。

整一個時辰,索庭隻肯認那金簪子是他傳遞,卻也隻是從他人手中取得,並不知是誰人往城中送來的。這瞎話他翻來覆去念叨了二三十遍,拂耽延明知道他滿口胡沁,又動不得大刑,唬也唬不住他。

這一日,毫無所獲。

又隔了一日,一清早,天光微亮,拂耽延如常在院中舒活筋骨,過了一路拳法,未及擦汗,就有府兵急急地跑來遞了張帖子,拿來一看,竟是索慎進與張伯庸一同遞進來的。

他抬頭望了望天際剛泛出來的白光,想是索慎進得了信,心中急切,這麽早便遞了拜帖來。且邀了張伯庸一同,大約還是想討個盜竊的罪名,將索庭仍舊押回縣衙牢內。

“不見!”拂耽延一時心頭起了鬱火,連汗也不擦,隨手將拜帖扔給了送進來的府兵,兀自在折衝府內轉了兩圈,疏散煩亂。

折衝府後院劃分得方方正正,並無什麽花木景致,拂耽延轉了兩圈,忽聽得有人在唱曲,聲音低低的,隻能算作是吟曲。他隻覺曲調聽著耳熟,提神細聽,是昔日在伊吾道上便聽過的《木蘭辭》,此時他方察覺,不知如何就轉到了東跨院。

抬眼隻見風靈坐在廂房的房頂上,兩臂向後反撐著身子,閑適地晃著兩條腿,迎著一點點放出光來的日頭,悠然哼唱。

拂耽延望了一回,忍不住揚了揚唇角,沉下心來,心頭煩躁也去了大半,自先慚愧了起來:大敵當前生死搏殺的情形也經了不少,不照樣定著心神應付,眼下這麽點子小事,反倒擾了平靜,實是不該。

風靈正哼唱得興起,突覺有人在下麵院內窺視,忙收了聲,探頭一望,見是拂耽延,她彎起眉眼,衝他笑道:“風靈擾了都尉早練。”

拂耽延搖了搖頭,幾步走進了院子,恰風靈自屋簷子上翻身下來,沒著穩力,衝了個趔趄。拂耽延探臂架住她胳膊,穩住了她的身子。

風靈皺起鼻子,略嫌地打量了他兩眼,“一身汗星子,也不擦擦。”一揚手,將自己的素帛帕子甩給了他,“都尉雖是武官,人前卻從不失儀,人後原是這個樣子的。”

她口中一味說著嫌棄之語,手腳也並不閑著,就著他的架扶,順勢便環住了他的手臂,將他往院中的石桌石凳邊拉。

石桌上熱騰騰地擺著一海碗飥餺,她朝那飥餺揚了揚下巴,“都尉來得正巧,飥餺方才還燙的很,眼下卻是剛好。”

拂耽延順著她坐下,“你不用早膳?”

“我挑嘴,不必理我。”風靈將筷箸塞到他手中,笑嘻嘻地回道,在拂耽延對麵托著腮坐了,待他吃了幾口,忽問道:“可是審了索庭無獲?”

拂耽延並不理會,隻低頭專心用飯。

風靈不甘,接著道:“我猜著他必不會老老實實說什麽,不過是見柳爽不能救了他出去,有意漏出些口風,好教柳爽驚一驚,使下大氣力救出他去。索庭會出言相挾,料想柳爽手底未必幹淨。我說的是也不是?”

“誰傳的話予你知曉?”拂耽延抬起頭,眸色中透著不快。

風靈漫不經心地晃著腦袋,“原猜了幾分,隻不能確定,適才見了都尉的形容,倒是確鑿了。”

“風靈出自市井,比索庭無賴百倍的市井無賴見過不少,都尉謙謙君子,光明磊落,自然不知道治他的門道。”她慢慢地歎了口氣,“隻是都尉不許風靈置喙這門官司,如若不然……我倒有的是法子治治那等賴漢。”

拂耽延放下筷箸,略一沉吟,“怎樣的市井法子,你且說來聽聽。”

風靈眯眼一笑,傾身上前,連比帶劃地說了一陣,末了自己都忍不住捂腹笑了一回。

再看拂耽延,雖也忍俊不禁,卻鄭重細想了許久。

隔了一晌,風靈斂去了臉上的笑,垂頭悶聲低訴,仿佛自語:“都尉莫怪我好事,風靈曾也立過主意絕不涉身官家的事中。可這一回,必得要管這樁閑事。”

拂耽延推開跟前的海碗,凝神望著她。

“往私心裏說,一則是為了銼一銼索氏一脈的銳氣,好教我那店肆揚眉吐氣地重開出來;另一則……你失了公廨錢,朝中責難下來,若是不能挖盡裏應外合通敵的那條線,我怕,我怕你會解職歸京,怕再見不著你……”

拂耽延怔了怔,心頭頓時一軟,“你多慮了,真要歸京,你若願意,亦可同去,怎就說得生離死別了一般。”

風靈不知該如何說長安是她的禁地,隻搖了搖頭,歎道:“再往公裏說,那些府兵,我大多認得,多少也有些交情,就因有人通敵報信,白白枉死在了突厥人的刀下,莫說是你,就是我見著也於心不忍。我不願再替他們唱一回《戰城南》。”

拂耽延濁重地吐出了一個歎息,抬起手掌,覆住了她擱在石桌上虛握的拳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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