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陣全城的慌亂,幸而隻鬧了一日,次日便又一切恢複如常。
天一亮,風靈便往公廨田邊折衝府的倉稟跑了一遭,從丁四兒那兒問到了些眉目。果然是阿史那賀魯在作祟,也不知他打哪兒探來的消息,設伏突襲了一個貨隊。
這貨隊竟不是尋常商隊,所押送之物,正是自長安撥付下來,折衝沙州府所需的公廨錢及府兵們用以製冬衣的棉籽。
這一遭事先布排得周密,進退有序,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錢貨盡失,連載貨的輜重也不曾留下。隨行押貨之人,幾乎盡數慘死刀下。待拂耽延帶兵趕到時,隻剩了滿地的殘損兵刃和血汙的屍身予他。
收拾屍身準備焚化時,竟是意外地從屍堆中拽出兩名還留有一口氣兒的突厥人。帶回城後先羈押在了縣衙牢室內,當晚便由韓孟親往縣衙提了人轉回了折衝府。
“都尉到時賀魯早已帶人撤了個幹淨,倒未動兵卒,故人都還安好。隻是這回事鬧得不小,怕是要驚動了長安,都尉自然怠慢不得,聽說是在折衝府軍牢內熬了整夜,也不知可有個結果沒有。”丁四兒長歎一聲,緩緩地搖了搖頭。
風靈咬著牙,聽他將那些情形細細說畢,“消息傳回長安,待要如何?”
丁四兒摸著頭發想了想,“這樣的事我也未經過,隻曾聽人說起過。尋常來說,兵部將發邸抄責令領將,再予個時限,時限內追回失物,剿了賊匪,也便無事了。若是不得……”
“不得將如何?”風靈急切,追問道。
丁四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隻怕是要撤換領將也未可知。”
風靈將身子往成堆的糧袋上一靠,扶額不語。倘若拂耽延因此獲罪,遭撤回長安,降了品階,這些於風靈而言倒還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長安那個地方,是阿母劃下的禁忌之地,她去不得皇城,要再得見拂耽延,也不知是今生還是隔世了。
她從丁四兒那出來時,滿心滿腦的隻一個念頭,便是不能讓拂耽延離了沙州。這一回,用盡渾身解數,也要助他一助。可眼下又不得見他麵,心中雖萬般急切,卻也無計可施。
風靈因那鹿形金簪,本就疑心索氏同突厥人有些勾當在暗處,那回在千佛洞前以金簪試探索、柳二人,索庭慌張失態,便坐實了此事。這一回,風靈暗猜,十有八九必是索氏從中接應,隻苦於無憑據在手。
隔了三兩日,風靈仍舊理不出個頭緒來,折衝府的大門也不是她說進便能進得的。這日米氏遣人來邀她,左右她一時也沒個主意,遂欣然應邀而去。
米氏因康達智往西州販酒未歸,便在店肆內操持著,故將風靈邀至店肆。
風靈本以為她守著店肆無趣,請她前去說話打發打發時辰。不料想,她才一腳踏進店肆,便內候在門口的米氏拽住了手。
米氏一言不發,隻顧拖著她往店肆後頭的廂房去,進了廂房又急急忙忙闔上門,落下門銷。不等風靈坐下,米氏一旋身子,驀地衝到她跟前,“你予阿嫂一句真話,你同那突厥人究竟有何幹係?”
風靈錯愕地睜大了眼,“阿嫂說的什麽話……”
米氏拍撫著心口,拉著她在內室一張案前坐下,與其說是為了穩穩風靈的心神,倒不若說是為她自個兒。“這兩日,酒肆中閑話可是不少,不僅是我那幾個酒侍聽過幾次,便是我也親耳聞聽過。”
“更有人說,親眼見過阿史那氏予你下的求聘書,我原想問個詳情出來,怎奈那人死活不肯說是在哪兒見過,隻信誓旦旦道絕無虛言。”米氏一歎,牽出長長的憂慮,“說是阿史那氏,我便問你,究竟是哪個阿史那?彌射,還是賀魯?”
“哪個都不是。”風靈心下了然,必定是她遺失的那封書信,也不知是落到了哪個愛起事兒的手裏。
“那是……”她原想說阿史那彌射求聘的實為張韞娘,話湧到口邊,又咽了回去。彌射的書信中可以通篇不提張韞娘,想必也不願這事從她口裏張揚出來,暫忍一時,總好過節外生枝。
於是她突轉了口道:“那是市井裏無賴渾說,哪有這樣的事,任是哪個阿史那也不會同我有那樣的幹係。”
米氏將信將疑地將她的神色打量一番,雖見她坦然,到底是不能放心,“市井無賴不說旁人,偏挑了你來說嘴,總有些道理在裏頭,你近日可是又開罪了誰不曾?”
風靈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我連鋪麵都封了好些日子,往哪處去開罪人?”
米氏頓時語塞,未見她前滿心焦急,見了她問了幾句又問不出什麽有用的來,一時她也無法,隻得按下憂心,心裏打算著,左右就是這幾日康達智也該回來,待他回來再做計較。
“阿嫂理那些作什麽,敦煌城裏哪日不出幾句閑話,過兩日,又有時新話冒出來,他們也便淡了這一樁。”風靈見米氏臉上仍是布滿了愁,好言安慰了一回,問了康達智回城的日子,阿團近來的趣事,慢慢地將米氏的心思引開了去。
坐了一會子,風靈借了米氏短紗半遮的帷帽,往酒肆人多熱鬧處去坐著。一晌午,果然就有兩回,有人講起顧坊的當家小娘子與阿史那氏之間有些故事,直講得眉飛色舞、唾星子四濺。
有一人說他親見過書信,字字句句倒果真是彌射那封書信中所說,可他偏將彌射說成是賀魯,風靈聽得奇怪,其中原委究竟不能解。
後又有人議起,間中有知道餘杭顧氏的商客不信的,駁道:“顧氏雖行商,卻是前朝勳貴之後,底子厚重,身份到底比咱們這些商戶貴重,怎會與突厥人有苟且?別是行內敵手有意中傷。”
這話如醍醐灌頂,猛地點醒了風靈:可不是有意中傷麽?再仔細想了一回,她唇邊不禁掛上了一絲冷笑,是哪一個散出這中傷之語,她大約也能猜著,左不過便是索柳二人。
在賀魯擄了軍資的節骨眼上,放出這樣的誅心禍言,其心險惡至極,那意思,是非要置她於死地不可了。
風靈閉上眼,前因後果在她腦中閃現,不過因她在索良音受辱時出手阻了一阻,便招致焚布、封店、誣陷這一連串的暗算明套,這究竟是如何細窄的心胸才能作下那些事來。先前那二人猶如捉著了老鼠的貓,雖戲耍欺辱她於股掌之中,卻並未有狠絕之念。而後她亮出了那支鹿形金簪來試探,便教他二人惶恐警覺起來,許是因此生出了殺心。
“果真心虛得緊,既如此……”她霍地睜開眼,眸光暗閃,咬牙無聲地同自己道:“這回偏要教這通藩賊子顯出形來不可。”
米氏猶不放心,自店肆後頭的廂房轉出來,午市已過,正是店中客稀時,她在風靈對麵坐下,低聲勸道:“這些話,用不了三日便會傳入折衝府,阿嫂不經事,你阿兄又不在敦煌。我想著……你便去找延都尉打個商議,好歹,好歹你們……”
風靈隔著羅紗,隻能瞧見她露在外頭的菱唇輕動,“阿嫂莫要過慮,風靈自有一番計較。不過有一樁,外人皆知,我與康家的關係匪淺,往後若有人來你這兒打聽我的事,阿嫂與阿兄是一概不知的,千萬千萬。”
米氏一驚,聽著風靈的口氣,仿佛是擲下了什麽決心,她雖怕事,也知道輕重厲害,忙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