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默然倚欄而立,風吹得她睜不開眼。liudianxing.com
遠處千佛洞的長明燈光醍醐灌頂地將她擊醒。明滅不定的點點火光在她眯縫著的眼中漸漸明亮壯大起來,她喃喃自語道:“原來我也是著相了。隻顧著眼前的境地,倒忘了打量全局。”
夜風太大,吹得她裹身的袍裾烈烈翻飛,她想起拂耽延隻著了一身單戎袍,頗有些愧疚,閃身回塔身內,兩人便倚牆坐著。
到底夜寒,避著風也不覺教人身上發涼。風靈伸手探入袍中,在腰間摸索了一陣,耍戲法似地摸出一隻皮囊來。在拂耽延跟前晃蕩了幾下獻寶,“龍膏酒,前些日子才從薩珊商客那兒弄來,保管長安都不得一見的。”
拂耽延接過,拔開皮囊塞子,仰頭飲了兩大口,酒液微稠,入口澀辣,過後四肢百骸盡舒,溫熱自腹內傳向渾身各處。
風靈接回皮囊,同飲了一口,刺辣酒氣直衝喉頭,嗆得她咳了好幾聲,“這酒果真烈性。我家中窖藏少說二十餘種酒,此酒最烈。”
拂耽延無聲地笑了笑,“女兒家也這般好酒。”
“咱們這些商戶,風餐露宿的,哪一日也少不得它。”風靈又小抿了一口,隻覺渾身上下都暖了起來。“烈得過頭,反蓋了酒的醇厚,依我說,仍是五雲漿最佳。”
“今夜煩擾所為何事?”拂耽延突然問道。
左右他與身邊那些人那堆事並不相幹,風靈無甚忌憚,暢暢快快地將那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通。自柳爽在康宅借醉挑弄戲耍索良音,她橫手開罪起,講到他自店中采買了大量上好的布料,找了地痞當街焚燒,再至脅迫商家到她店中退定,直至市署來收驗封店,步步將她往絕境裏逼。
她隻顧講得酣暢淋漓,不知不覺站起身,在拂耽延跟前來來回回地走動,幾乎忘了他乃守衛西陲安定的折衝都尉,仿佛隻是在同相熟的商家銜恨牢騷。
臨了站住腳,問道:“你倒是說說,那柳爽是不是欺人太甚,小肚雞腸,陰險毒辣?說到底,仍是個沒血性的,作下禍事便一逃了之,換個地方來作惡,豈是男兒所為?”
拂耽延“咕嚕咕嚕”又飲了幾口,幹笑一聲,“他如此不堪,你且因他食寐不安?”
風靈在原地轉了個身,大約是酒氣上來了些,情緒激越,“恨不能拿厚麻袋套了,甩開馬鞭替他爺娘訓誡一番,抒發了這口濁氣。”
“這也使得,如何又不做?”拂耽延背靠著牆,仰頭眯眼看著她義憤填膺的模樣。
“倘隻我一人,便依著我的脾氣這般做了。可我顧坊那些管事、部曲、仆婢,並他們的家人,哪一個不是指望著我吃飯過活,我縱然是一時泄了憤,終究於事無補。”風靈頹喪地坐回拂耽延身邊,“眼下雖說西州的買賣好些,封了沙州的店肆也沒甚要緊,但這消息若是傳去了西州,當真是……”風靈晃了晃腦袋,唉聲歎氣不敢往下想。
“既為營生所迫,你又為何不肯服低去求他一求?你不喜索慎進,不喜張伯庸,不也能與他們同席談笑麽?”拂耽延自知問得唐突,不過是借了夜色和這一囊袋龍膏酒的酒勁,比平素越發直白了些。
風靈也不惱,“我自是不喜他們。他們是官僚士族,我不過是略有幾個錢的商人,這天底下官民本就高低有別。莫說我不喜與他們同席,隻怕他們也不十分情願與我共室,不過看在錢帛的份上虛應著。我饋遺奉禮,並不因親愛交心,隻為買賣上的便利,各自原就在不同道上,買賣之外,互不幹擾,各守著心知肚明的規矩,大家皆有臉。柳爽卻是不同,他持強淩弱慣了,心無法度,踐踏為樂,這樣的人,並非我賠個笑臉贈些好禮,他便會罷手的,隻怕會愈發激起他的惡性,一發不可收拾。先前我也想著息事寧人,可他既不依不饒,我又何苦趕著去讓人作踐臉麵?”
拂耽延半晌不作聲,提起酒囊吞下一大口,抬袖掖過唇角,“在理。難得你年紀不大,想得倒是澄澈。”
風靈忽然覺察自己所說有些不妥,忙扭身坐到他跟前,糾正道:“延都尉卻是與他們不能相提並論的。當日你初至敦煌,索府設宴洗塵,列席的每一位,我皆贈以越錦,越錦之價人皆知之,惟你一人不為所動,卻徑直充作了軍資。彼時,我……我……”
一雙晶亮的眸子穿透沉重的昏黑,在拂耽延跟前竟是比夜空中的星子更閃耀。許是今夜飲多了烈酒,頭腦暈暈乎乎,胸口有不可名狀的溫暖湧動,他渾不在意她方才說了些什麽,隻一味注視著她那對黑暗遮蓋不住的明澈眸子,脫口問道:“我也是你口中的官僚,亦在他們之列,你是否也……不喜與我一處?”
風靈幾乎未加分毫思索,“斷然不是。我自是歡喜……”一語未盡,猛然醒悟,急急收住口,虧得天色未明,互不能見。
兩人靜默了好一陣,風靈耐不得這番尷尬,索性橫下心,低聲問道:“都尉可喜……可願同風靈在一處?”
“爺娘新喪,邊陲不安,未敢思及這些。”一段難熬的沉默之後,拂耽延長長吐了一口氣,帶著醇香的酒氣拂過她的麵龐,風靈咬緊了下唇,一手摳弄著另一隻手的掌心,腦中已然空了一大片。
隔了片刻,她把穩了情緒,忽覺這事哪裏不對勁,分明是他先挑起了話,探問她是否心悅於他。她大方承認後,又遭他婉拒,這算什麽事?枉她平素機巧善辯,這會子卻糊裏糊塗教他耍弄了一番。
她在心裏將自己狠狠嘲笑了一番,口中淡然道:“都尉隻當風靈飲多了酒,說了一篇昏話罷。大約,大約待天明時分,醒了酒,便什麽也記不得了。”
“我原在長安丁憂居喪未滿,聖人一道敕書奪情,稱西陲不穩,商道難行,我便來了此地。朝中有人說我出身寒微,陰山驅了東胡後便再無用,被趕來這風沙之地駐守。亦有人說聖人信重我,欲加鷹揚銜,有意遣我來曆練建功。這些我渾不在意,橫豎皆是份內之事。可我當真從未料想到會在此地識得你……”拂耽延黯啞的嗓音仿佛在自言自語,又似醉語。
他突然一手輕撫在風靈的麵龐上,手掌中硬繭帶出的觸感異常清晰,如同在她心頭摩挲,“予我些時日,再過半載丁憂期滿,西域平定,且我尚存於世,若彼時你還情願,我必定不相負。”
“你說什麽?再說一回可好?”他的話音雖輕微又帶了幾分含糊,風靈仍是聽得清清楚楚,她卻直疑心自己酒氣上頭迷糊了,忙央著他再講一回。
拂耽延卻緘口不語,站起身,走到塔外,滿天的繁星暗了不少,濃重無邊的黑暗褪去了一層,略淡了些,風愈發急了,嗚嗚地圍著塔身呼嘯。他重回塔內,往縮在地下的風靈跟前立定:“五更鼓將擊,走罷,送你回安平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