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餘光收盡,張府後牆外一株高大的老棗樹,悄無聲息地攀上了一團纖小的黑影,如同一隻夜出的貓。
黑影在老棗樹上蹲了片刻,朝張府內四下巡望了兩圈,身形凝滯了半晌。
初露的月光灑在張府內,與府內燈火交相輝映,亭台樓閣,曲徑遊廊,皆被照得清晰分明。
風靈在樹上半露了臉,犯難地觀望了良久,張府一切井然有序,仆婢小廝往來如常,瞧不出哪處有異常,哪處有軍兵巡防。
她在心裏盤算了一遍又一遍,如若自樹上借力躍入張府,悄悄地逐一摸查,多費些功夫,大約也能尋出阿史那彌射的居所。
然彌射重創未愈,自進入沙州地界,便由沙州府兵接管了他的一應衛戍事務,棄驛館而取張府,許是為了避開閑雜人等。
此刻府內麵上瞧著越是沉寂安然,戍守便越慎密,偌大的張府內,必然有暗哨,若躍入府內,東摸西竄的,難免被暗哨逮到,介時糾纏不清起來,得不償失。
正為難間,忽見靠近藏身大棗樹的東南隅小院人影晃動,從屋子裏走出個大嗓門的婆子,一壁退出一壁高聲應答:“大娘子請留步,老身可不敢當。近日府裏頭多事,大娘子若一時短了什麽,遣個丫頭來吩咐一聲便是,何需親自來走一遭。”
屋內人不知說了什麽,那婆子連連躬身,隨即從屋子裏走出一位手捧一綹五彩絲線的小娘子,素裙單釵,舉止有禮。
風靈借著月光與燈火凝神一望,正是白日裏見過的張韞娘。原來這東南隅的小院落是張韞娘的閨室所在。
她心頭暗喜,目視著那婆子唯唯諾諾地辭別張韞娘,轉身走出小院,再轉眼看張韞娘,不緊不慢地退回屋內。
風靈橫下心,將胡袍的袍裾在腰間掖緊,背靠著大棗樹的枝幹,縱身奮力一躍,正落到對麵的圍牆上。不敢多停留,她又借著花木枝條向下跳躍,幾下躥入繁盛的草木裏,不見身影。
未到寢時,又剛來過人,張韞娘屋子的門並未關合,門上湘妃竹的簾子在和暖的春風裏“啪嗒啪嗒”地輕晃。
風靈一閃身子,順著竹簾的開合便溜進了屋子。
張韞娘才剛打發了隨侍的婢子去取繡花的繃子,自在案前的錦墊上坐下,低頭理著那一綹彩線,見有人進來並未在意,頭也不抬,隨口問道:“讓你去取個繃子,怎又回來了?”
風靈深吸了口氣,屈下膝,輕聲道:“風靈在此問韞娘姊姊安好。”
張韞娘手中的彩線應聲落地,她轉頭大睜著雙眼,驚恐地指著一身男裝胡袍的風靈問道:“你,你,你是哪一個?!”
風靈怕她囔起來,忙上前按住她的手,急道:“姊姊,姊姊莫要囔,你瞧我是誰。”
張韞娘定神看去,麵前的人雖身穿深色男袍,卻分明是一個嬌柔靈秀的女兒家,這才略鬆了口氣,心下仍是不快,遂拂開風靈手,站起身沉著臉問:“你來訪我,盡可下了帖子自大門入,這黑天裏,偷偷摸進來唬人,所為何?”
其實風靈也不知她年歲幾何,隻管一味服小,端端正正地予她行了個禮,“風靈自知唐突,可事急從權,一時顧不得禮數,還求姊姊莫怪。”
說著她瞥了一眼敞開著的屋門,又道:“我同姊姊並不相熟,我所說的不敢奢望姊姊全信,但事關一女子終身,事如救火,我也隻得厚著臉麵來求姊姊相幫。”
張韞娘沉吟了半晌,遊廊上已響起了侍婢說話的聲音,想是去取繡花繃子的小丫頭回來了。張韞娘仍在猶豫,風靈懇切地望著她的眼睛,“求姊姊成全。”
終於,張韞娘站起身,走到門前,扶著門框向遊廊道:“我腦仁發脹,想清靜一會子,你二人往別處說話去,晚些再回來。”
兩個小丫頭應了聲“是”,腳步漸漸遠去。
張韞娘順手闔上門,轉身淡淡地對風靈道:“說罷。”
“白日裏集社時,索家大娘所說,姊姊也聽著了。音娘同我自小交好,勝過親姊妹,如今她就要被當做舞姬贈人,連個尋常姬妾都不如,她在家中是怎樣的情形,姊姊也在一旁瞧得真切,今日於她恐怕便是絕路了,我豈能坐視不理?”風靈凝視著張韞娘的臉,見她神情寡淡,既無動容亦無反感,心裏也拿不準她究竟肯不肯信。
“你救助姊妹,同我有何幹係?”好半日張韞娘方悠悠地接了一句。
風靈深吸了口氣,也不打算多繞彎子,幹幹脆脆地把話道明。“原是與姊姊無關,可眼下彌射將軍客居貴府,我欲麵見將軍一敘,無奈人微言輕不得見,想求姊姊助我一見。”
“你想見彌射將軍,替音娘討情?”
風靈點頭道:“正是。”
“你又怎知彌射將軍願見,即便見了,你能確準他肯聽你陳情?”張韞娘唇角露了幾絲嗤笑。
風靈不便同她說彌射曾收了她一匹價值不菲的越錦,她這是要向他討回這個人情,不說又怕張韞娘不願相幫,遲疑了片時道:“咱們皆是女子,向來女子想要替自己謀算都不是易事,萬事由不得自己,家族父兄要咱們嫁便得嫁,拂袖一揮,絕壑惡水也得去,虎穴狼窩也得去。危難時若無人肯伸手拉一把,就再無人會理一個微弱女子的存留了。”
張韞娘似乎怔住了,定睛瞧著風靈,隔了一會兒,忽又綻開眉眼,無聲無息地笑了笑。“顧娘子所言甚是,隻是韞娘想請教,今日是音娘遭了事,他日倘或韞娘,甚至是昭娘有危難,顧娘子可願援手?”
風靈未想到她有這一問,卻也並不想拿話哄騙搪塞她,直言道:“與我無害者,縱然是素昧平生,求援於我必會相幫,與我自身相害者,風靈少讀聖賢書,大約是做不到胸襟寬廣了。”
張韞娘宛然一笑,撇下風靈步入內室。片刻之後,手捧了一襲素色素麵的半舊襦裙出來,遞予風靈:“婢子的衣裙,試試合不合穿。彌射將軍暫居別院,我領著你去,一路將有盤查,你便充作來取髒衣漿洗的婢子,隻管低頭走路,一切應答有我。”
風靈忙不迭地謝過,進內室換上婢子的粗布衣裙,取下身上一應飾物。
張韞娘在帷幔外不緊不慢,好似自語一般說道:“將軍為人仗義豁達,入內後你照實回稟即可,不論他會否應承下你的訴求,都不會責難於你。”
風靈心頭一動,聽著口氣,張韞娘仿佛同阿史那彌射相識,至少也是有過一兩回往來,且不去理會一個閨閣女子如何結識的突厥貴人,單聽她說彌射仗義,風靈心中頓安穩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