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不似她那般拘謹端持,不假掩飾地笑出聲:“昭娘好生有趣,適才還因習學《女則》受擾耿耿於懷,怎的一轉眼,莫說是《女則》裏那些深切的道理,連‘非禮勿聽,非禮勿言’的初蒙都忘了?妻妾爭鋒,家長裏短的那些,風靈在市集中倒是常聽那些長舌多話的市井婦人們說得熱絡。”
索良昭臉上陰雲厚重,雷霆欲來,咬著牙冷笑不已,“好得很,好得很!我竟不知而今的女社,連市集中當街吆賣的女商也可隨意入得了。在座諸位家中父母若知悉,不知要作何想。女社今日尚在集會,明日是否得存還未可知。”
風靈入社原是索良音的主意,眼見著風靈同索良昭即刻要撕破臉的架勢,索良音不禁心下慌亂,女師又是一副事不關己,不願惹事上身的姿態。
她無法,隻得硬起頭皮勸解道:“姊姊莫要著惱,論家世,風靈並非商戶,係出江南舊士族,也不是尋常商戶可比擬的。再者,她得入女社,亦是社中過半姊妹描掌紋認下的……”
她不言語倒罷了,一開口索良昭的怒氣便席卷了過來,她歪著腦袋將索良音上下打量了一圈,仿佛頭一次見似的,涼涼一笑:“你也不必同我論什麽江南士族,莫要以為攀上個不知真假的江南舊族,便比平日裏高出了一頭,終究是個以色侍人的胡姬。”
“昭娘!”風靈按捺不住,高聲喝止她:“音娘終究是同你一脈相連的親姊妹,她是以色侍人的胡姬,你又是什麽?莫要辱人自辱。”
索良昭怒極反笑,顧不上周遭那麽多別家的小娘子在,指著索良音森森笑道:“上一回彌射將軍自敦煌過,若非你從中作梗,她早已成了彌射將軍的舞姬。胡姬自是胡姬,逃得脫上一回,我卻要睜大眼瞧她可否過得了這一次。”
索良音與風靈相顧愕然,索良音緊拽了一把衣裙在手中,驚慌失措地呐呐道:“姊姊你莫要渾說來哄我。”
“昔日彌射將軍率軍東征,收了你在身側到底不便,也就未多加計較。眼下他罷兵西歸,負了些傷,一路正要人照料服侍,過不了幾日便要啟程攜你回處密部。我有無渾說……”索良昭探手向張韞娘一揮,“人就在張府住著,去問她便知。”
索良音腦中“嗡”的一片響聲,一下跌坐回席上,再不知周遭是何情形,誰人說了什麽話。
待她再回過魂來時,已身處自己閨房的床榻上,身邊圍坐著風靈與她阿母曹氏。曹氏正低頭抹著眼淚,風靈輕聲細語仿佛是在撫慰。
房門“嘎吱”一響,一名小婢笨手笨腳地端著一張小食案進來,走得歪歪扭扭,努力不使食案上的一碗湯餅翻倒。
曹氏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起身自去接過食案,囑咐她去外邊候著。她母女二人統共也就這麽一個略有些癡傻的小婢可用,還是別處無人肯用,推塞至她們這兒來的。
曹氏放下食案,轉身見索良音醒轉,正茫然地睜著眼,一張白皙的臉越發白了幾分,霎時她的眼淚又不受控地奪眶而出。
索良音使了一把力,自床榻上坐起,一手抓了曹氏的手腕,一手握住風靈的手。“阿母,阿母,我該如何是好……”一句未成,隻哭得淚雨滂沱。惹得風靈跟著按了幾次眼眶。
曹氏泣得彎腰半附在床榻上,哀道:“我的兒,阿母謹小慎微地過了一十七年,仆婢不如,惟念著咱們母女能在一處相依相靠,苦日子也尚且過得。你這一去,隔了山,隔了大沙磧,此生也就不得見了……”
風靈坐在一旁手足無措,不知該先安慰哪個。敦煌將遣府兵護送阿史那彌射的消息她早已獲悉,可證索良昭並未信口渾說。
拂耽延所說的名錄中僅有一名女子,便該是指音娘。
上一次尚能僥幸助她母女一助,這一回,她卻也無能為力。
生如曹氏與索良音那樣的女子,從來都命不由己,莫說是這母女倆,恐怕縱是索良昭同張韞娘那些嫡出大娘子,也未必由得了自己半分。
風靈的胸口忽然發起脹來,念及遠在餘杭的阿爹阿母,竟肯無視世俗規章,隨她所願,由得她替自己的命做主,隻怕天下再尋不出那樣的父母來了。
母女倆抱頭痛哭了一陣,索良音忽然抬起頭來,咬牙道:“大不了,我便絞了頭發,往千佛洞去跟個尼師,好歹還能時常同阿母相見。”
風靈唬了一跳,忙拉了她的手勸道:“事未至此,音娘何出此言。咱們再想想法子,車到山前必有路。”
索良音拚命地搖著頭,甕聲哀泣,“再沒別的法子了…….”
風靈重重地“唉”了一聲,跺了跺腳:“這世間的事大多不遂人願,我願隨護送隊伍往西州一趟,偏不得成行,你萬般不願去,卻非去不可。”
她突地頓住,將這話在腦中又同自己說了一遍,眼眸漸放出光來,一下躍起,按著索良音的肩膀道:“你先莫慌,我這兒有了個主意或可一試。”
索良音與曹氏同時止住泣聲,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曹氏拿帕子抹了抹淚,也不問她有無把握,顫顫地抖動著濃密卷翹的睫毛,充滿希冀地望向風靈:“好孩子,你向來有主意,如今我求不得旁人,能指靠的也隻你了。”
風靈不敢拖延,辭了曹氏母女,叫上阿幺,便出了索府。
回至家中,已近閉坊時分,佛奴正在前院焦急候著,見風靈提著裙裾從車上跳下,他疾步至她跟前。“有一行商隊,十餘人上下,部曲不足,商隊薩保道,若大娘能出十名部曲,便可同行。”
風靈一麵大步朝內院走一麵快語道:“他倒是好盤算,若能出十人,我便自己走了,要同他搭什麽夥。這一趟不運送貨什,也不做什麽買賣,本無利可圖,哪裏來的利錢分予咱們家那些部曲,總不能叫他們白跑。更不必說十人一路的花銷,倘途中出些幺蛾子,再折了我幾名部曲,這筆帳該如何算?”
“我哪裏就糊塗成這樣,連這筆帳都算不來過來?這不是著急要走麽,總得虧折點兒。”佛奴小跑著跟在後頭,苦著臉勸道。
“卻也未必要虧折。”風靈停下步子,簡短地答道,卻不想多作解釋,“且看今夜情形,莫要四處亂竄,在家中等著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