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印溪

第九十五章 墓頭回

書名:醫心方 作者:印溪 字數:4643

夜中,懷沙院內飄著零碎的琴音。

解憂端坐在小案前,寬袖挽在手腕後,一雙小手輕輕擱在繃緊的絲弦上,不時翻掌撥出一兩個泛音。

泛音聲音虛泛空靈,仿佛有著一種向上飄浮的向往,與古琴樸拙得下沉的音符差別很明顯,都說“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因此泛音又稱“天音”。

這樣空靈,或許曾是泛天的雲霄之音吧?

解憂淺淡的聲音也與泛音一般空靈淡漠,“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蜉蝣》本是哀婉淒涼的曲子,經她隨手挑起的泛音伴奏,少了幾分對死亡的迷惘和恐懼,多了幾分看透生死的釋然。

隔了片刻,解憂掩眸,纖細的手指輕輕抹著擰得極緊的絲弦,偏過頭帶著自嘲輕歎一聲,“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所來兮何所終……”

似是無意之間,她轉過指腹用力一勒,琴弦繃出一聲濁響,指尖則滲出一道血痕,霎時將雪白的絲弦染紅,凝成赤珠緩緩滴落在琴麵上。

醫沉從書簡中抬頭,燭影下,見她淡然取了素帕拭去指上血跡,輕蹙了眉,卻沒說什麽。

“……憂知之矣。”解憂霎了霎眼,將指尖含入口中輕吮。

殺死那婢女的東西,應當就是擰緊的絲弦……隻要加以力道,鋼製琴弦的鋒利程dù足以勒破人的皮膚,若不是這個年代琴弦均是蠶絲或動物筋製成,達不到鋼弦的強度,她早已確定了這個猜測。

但如今看來,隻要繃得足夠緊,就算是柔弱的蠶絲也足以傷人。

至於那絲弦……白日路過蕙苑時,聽聞少姬鼓瑟斷了三弦,難道僅僅隻是巧合?

然分明是有人欲害少姬,為何如今嫌疑落回了她自己身上?——難道有人在故意混淆視聽?

解憂闔眸,細細梳理思緒。

先是少姬落胎,當時蕙苑內焚了與往日不同的香,越女前來哭求解憂醫治,那個時候,伯姬和燕姞都在雪堂,合奏一曲《蜉蝣》。

之後一日,伯姬因過於悲痛在蕙苑失態,越女換去了蕙苑中的焚過的香灰。

第二日,楚蘅遭誣,尚且不知是何人所為——不過關於楚蘅的話似乎都是聽越女說起的。

隨後就是今日,雪堂一名婢女被人用絲弦殺死在蕙苑外,而少姬的瑟恰好斷了弦。

繞了一轉下來,事情重又落回少姬頭上,涉江院中依然置身事外的人,竟隻有伯姬一個。

怕是連景玄自己都沒有料到,這看似簡單的一件事會牽扯如此巨大。

想著事情,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夢裏似乎還在思索這些環環入扣的事情,一定有哪一環錯了才對,但究竟是哪裏?

耳邊漸漸多了啾啾鳥鳴,似乎有花的馥鬱香氣縈繞身側。

解憂猛地睜開眼,見自己一身白色衣衫,立在古老的辛夷樹下,身後是千山盛放的紅花,灼灼如晚霞。

唇角勾起一絲笑意,應是又在夢中回到了那埋骨的古鎮,隻是這樣的圖景,似乎並非她生前見過的。

一身黑色風衣從花林中轉出,熟悉的背影讓解憂心猛地一抽,情不自禁地跟著前麵那人的步子,匆匆追去。

想喚她一聲,聲音卻噎在了喉中,不知說什麽才好。

一黑一白兩道人影轉過了九轉百折的木蘭林,前麵的人驟然停步,解憂沒刹住,踉蹌地撲了上去。

但她並沒有同身前的人撞到一處,而是越過了那人,直直跌坐在地,撲起滿地落花。

抬頭,麵前一方素碑,隔了好一會兒,她才將亂晃的眼神定格在最末一個字上。

墓……這是她的墓……

原來,這是她死後的場景,難怪記憶裏從不曾有過。

解憂拍拍衣上沾的塵土,擷去裙裾上的落花,慢慢站起,回身看向昔日好友,一瞬不瞬。

然麵前的人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那方碑上,並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她想問,她忽然就想問,她當初死後,屍體過了幾日才為人發覺?有多少人知道此事?外界對她有何評價?這又是她死後的第幾個年頭了?

她活著的時候,凡事都要霽月光風,盡善盡美,亦不希望她死後,受到太多非議。

可是,她不知從何問起,就算她問了,也不會得到回答。

解憂緩緩跪坐下去,滿地堆積的花瓣,潔白中帶著絳紫顏色,晃成模糊一片。

然後,麵前的人也半蹲而下,伸出手,似要撫上她的麵頰,說些什麽安慰的話。

解憂瞪大了眼,淚順著眼角滴落,滑過微微翹起的嘴角,她很少會哭,這一次卻是泣不成聲,口中喃喃,“你能看到我……?剛才是故意逗我的,對不對?”

誰都會懼怕死亡,誰都會害怕死後被人遺忘,即便已經死過一次,她依然不能免俗。

但那熟悉的手越過了她,撫上她身後的碑,接著將額角也貼上冰涼的石碑,哽咽低語,“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

解憂失落地回過頭,倚碑而坐,伸手撫著碑上刻字,低低接上,“良馬足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九泉莫歎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李商隱那樣的淩雲萬丈之才,但她活著的時候,的確過得悒悒不舒,虛負一生襟抱,都說心有鬱結而百病生焉,若是那時能舒心一些,她想必也不會落得早逝的結果。

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

良馬足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九泉莫歎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真是淒涼,淒涼到何其無奈……連她那一心相信人定勝天的好友都隻能用這樣無可奈何的詩來悼念她,她還能對身後之事有什麽企望?

那麽,再也不要入夢了罷……毫無意義的前塵之夢,再回首又有什麽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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