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屍體從花藤下抬出,檗抱著劍擰了眉頭,昨日景玄還吩咐過,好好看守涉江院中諸人,不想在這麽多劍衛的眼皮子底下,還能有人橫死。
兩名奴仆正要將屍體抬下去隨意葬了,檗伸手示意停下,“送往下院,暫不入土。”
解憂肅容而立,當年吳起變法失敗,楚國新法全部廢止,其奴隸製一直保存到國破之時,隻怕即便是今天,在這些人眼中,奴隸的性命也算不得命。
這也是院中的婢子個個都膽小如鼠,且尤其害怕景玄的原因。那可真是主人一個喜怒之間,就可能要了她們的小命。
“醫憂,此婢死因蹊蹺,可否移步下院,待塚子到來?”
從某種程dù上來說,是解憂發現了這具屍體,請她一道前往作個見證也不算太過分……若不是顧及她的身份和景玄對她的曖昧態度,檗原是不打算問上這一問的。
“無妨。”解憂大方點頭,隨他一道緩步而行。
其實惹禍上身的事她向來不大喜歡,但敏感地感到這婢女的死會與少姬之事相關,她既然應承了為景玄調查少姬落胎的原因,自然不能放過一絲。
穿過蕙苑和月軒之間藤花盛放的過道時,解憂聽到細微的嘈嘈之聲,似乎調弦,不由立住了腳步。
“醫憂?”檗停步,聽了一會兒,“蕙苑方向。”
“嗯……”解憂看向身旁緊隨的婢子,那婢子嚇得一縮。
方才引路的婢女嚇暈過去,被人送回蕙苑,因此少姬又指派了另一人前來引路,也是一般的嬌弱膽怯。
解憂盡量將語氣放柔和,“豈少姬鼓瑟耶?”
“喏。”婢子點頭,隔了一會兒,又搖頭,“姬方欲鼓瑟,然檢視其瑟,二十五弦斷其三,故命人重擰絲弦,調整音調。”
解憂點頭,果然是在調弦試音,古琴試音,也確實會有這樣的嘈嘈之聲。
下院是平日粗使的仆役所居之處,白天人員稀少,因天氣不甚炎熱,兩名奴仆卸下一塊門板支起,將這婢女的屍身安置在院中。
景玄得了消息趕來時,院中隻有解憂和檗在。
那具屍體身上的血跡已擦拭過,婢子麵上遮了一塊素色細麻布,將她可怕的麵容遮蓋起來,隻留出青白色的頸上一道血液已經凝固的致命傷痕,傷痕邊緣皮肉翻出,有清稀的體液未幹,還在緩慢滲出。
解憂半跪在地,手中擰著那婢子一側衣袖,從下麵的水中撈起,對著陽光細看。
景玄不解她在看什麽,低眸等了一會兒,淡淡出聲,“醫憂不懼乎?”
傷者傷到再血肉模糊,終究還是活人,解憂對他們不避不怕尚能理解,但楚人重祭祀敬鬼神,麵對這樣一個橫死的婢女,解憂竟也一點都不在意?
“何懼?”解憂對光看了一會兒,向水中洗淨手,斂袖起身,“此女袖緣沾染赤參汁液,不知聽事於何處?”
她在涉江院布了一張捕魚的網,現在日暮將近,網正從河底緩緩繃緊,即將浮出水麵,而這個婢女,便是第一條觸網的魚。
她為這付出了性命的代價——這並不是解憂想看到的,但當她那樣布局的時候,她就已經料到總會有人因此死去,所以她漠然待之。
景玄揭開婢女覆麵的麻布,蹙眉看了看,麵色愈加凝重,“此雪堂之婢,遣人喚取燕姞。”
解憂斂眉,第二個落入網中的竟會是燕姞?那歌唱《蜉蝣》的美人,這些日子,她似是還沒見過呢。
那麽,越女呢?在她的猜測中,嫌疑最大的分明就是越女。
“醫憂。”
聽得有人喚,解憂悠悠回眸,這才發覺景玄身後還站著一人,灰衣端莊,乃是多日未見的相夫陵,想不到他還當真留在了九嶷。
“憂觀此婢為利器勒喉,切破脈管而死,相夫子有何高見?是否能辨何物行凶?”
相夫陵攏袖上前,立在約莫半尺遠的地方,細細打量幾眼,“此物細軟、鋒利,非刀劍短匕之屬,此女既於涉江院欲害,多半亦為女子所殺,醫憂身為女子,可知女子平日多用何物?”
“……相夫子說笑。”解憂橫了他一眼,對他當場揭穿自己身份十分不悅,何況她從不以針黹紡織之類的閨閣事宜為務,要是問她女子手頭能有什麽用作凶器的東西,她當真不知道。
“憂曾聞,世有軟劍,精鐵所鑄,平日纏於腰間,動則劍出,傷人於不察之間。”解憂看向相夫陵,劍姬用的便是這樣一柄軟劍,他可別說不知道。
相夫陵笑笑,淡然自若地對上她的目光,“軟劍自然有之,然鍛鐵之事煩矣,非權貴之家不能有。且此等細微傷口,需以精鐵細絲方能成,並非軟劍。”
這個年代的煉鐵術,遠沒有到這樣高超的地步。
雖然在解憂眼中,這分明就是鋒利的鐵絲勒出的傷口,但她也不得不承認相夫陵的說法。
那麽,還能是什麽東西?
檗見景玄聽得出神,輕聲提醒,“塚子,燕姞至矣。”
解憂聞聲也抬眸,見院門那頭,兩名劍衛身後款款轉出一個淡妝麗人。
燕姞一身月白衣衫,樣式絕不是楚服,反倒與秦趙一帶的服飾有些相似,她一張臉生得也說不上靈秀精致,而是高鼻大眼,膚色雪白,眉目帶著北地的美感,被這顏色素雅的衣服一襯托,仿佛異域仙子一般。
隻匆匆一眼,解憂便感受到她身上一股傲氣。
是極度的孤傲,就像……就像西域沙塵之中,失了母國的王女一樣——她不知道怎會突然聯想到這樣一個形象。
莫非真是南燕國的後裔麽……?可這南燕國離西域還遠著呢,並不能解釋燕姞的容貌。
燕姞緩步走入院中,步子沉穩,沒有越女、伯姬那種楚楚可憐的嬌弱之態,草草垂首作了禮,聲音聽來有幾分敷衍,“蘭敬謁塚子。”
景玄待她也極冷淡,隻揭開屍體麵上麻布,冷冷問道:“燕姞識得此婢?”
“然。”燕姞淡淡應了,也不知究竟有沒有看那具屍體,“此婢今晨已不在雪堂聽事,蘭亦不知其所蹤。”
解憂暗自讚歎,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之間,燕姞已即將落在她頭上的罪責推得一幹二淨,真是一個厲害的女子。
而且她對景玄如此冷淡……應當是全無情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