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東又一次踏進機床公司大門時,感觸良多。他清楚地記得成為機床廠工人是在八年前,八年哪,多麽漫長的日子!中國人用八年時間趕走了日本鬼子,他洪振東在八年中收獲了什麽?酸甜苦辣、喜怒哀樂百味俱全!當年走進廠大門時首先看到的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管理人員都在其中辦公,生產區有幾幢簡簡單單的廠房,如今都已不見蹤影,取代它們的是頗有氣魄的五層辦公大樓和現代化的廠房、現代化的設備、嶄新的檢測儀器。在三江市機械行業,機床公司已經穩穩地坐在龍頭老大位置。
洪振東對機床公司的感情是複雜的,既戀戀不舍,又恨鐵不成鋼。他望著那些在辦公樓大會議室吵吵鬧鬧、久久不肯散去的分廠職工,對機床公司的前景憂心忡忡。
洪振東站在會議室門口向裏麵張望,看到夏明蘭和工會主席費清明都在長會議桌一端坐著,會議桌旁全都坐滿了人,還有臨時搬來的幾十張椅子靠牆放著,幾乎每張椅子都擠坐兩人。他仔細辨認那一張張或喜或憂或平靜的臉,未找到一個熟悉的人。他估算有兩百多人,其中約有一半都是年齡偏大,即將退休的老同誌。洪振東記得夏明蘭說過,成立公司時,鄉裏突擊按排了不少人進聯營廠,搭上企業聯營末班車。鄉政府減少了負擔,當事人也得到了實惠,唯有機床公當了冤大頭。生產成本陡增,洪振東至今還記得當時夏明蘭無可奈何的苦笑,還說了一句:我是自作自受!
這當兒。費清明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剛才我把當前公司麵臨的問題給大家交了底,想必各位能夠體諒公司的難處。飯要一口一口吃,否則會噎著嗆著,曆史遺留下來的問題也要一步一步處理,否則會煮成夾生飯!問題靠誰來解決?靠公司領導,更靠我們公司的每個職工!昨天晚上公司董事會開了會,有件事關每個職工利益的重要工作必須迅速開展。下麵請夏總經理傳達會議精神!”
吵吵嚷嚷的聲音立刻平靜下來。人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夏明蘭一個人身上。洪振東也很好奇,機床公司有什麽妙計渡過當前連發工資都要求助的困境?
夏明蘭說話的聲音不高,但很清晰。“今天在座的都是分廠來的同誌。大家提出的一些具體問題歸納起來是三條:工資、房子和老職工退休待遇。昨天董事會在討論機床公司下一步工作的同時,也對這三個問題有了一致的意見。公司董事會委托我首先向在座各位進行傳達,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支持。”
除了夏明蘭的聲音外,會議室靜寂得連地上掉根針都能聽得見。到場的職工都伸長了脖子傾聽下文。就連洪振東也在側耳細聽。
“董事會決定從今日起。在全公司開展進一步深化改革,精簡機構、競爭上崗、減員增效工作,徹底解決‘幹多幹少一個樣,幹好幹壞一個樣。’、‘能上不能下,能進不能出。’等弊病,向管理要效益。具體措施是改革方案要發動全公司廣大職工,經過三上三下醖釀討論,取得廣大群眾的支持。依靠公司黨、政、工、團密切配合。全體職工共同努力。在此基礎上,以人性化處理為出發點妥善安置富餘人員、下崗人員。
董事會對管理層下了硬任務。這次改革隻能成功不能失敗。我已代表公司經理層向董事會立下軍令狀,不達目的決不收兵!”
說到這裏,夏明蘭停頓一下,觀察下麵的反映。
洪振東見分廠人員個個神情嚴肅,聚精會神。洪振東明白他們的心思肯定各不相同,年紀大的關心的不是崗位,而是退休待遇問題;年富力強的管理人員才會擔心自己的位子能否保得住。可以看得出來,目前公司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再不進行改革是不行了!上一回隻動到中層幹部,這一次恐怕逃脫不了。還有的原本就是一線工人,隻要踏踏實實幹活,再怎麽改都動不了他們!
夏明蘭繼續道:“在此同時,董事會一致同意對分廠進入公司後退休的職工退休待遇問題作出如下決定:以公司老職工退休工資標準和鄉鎮企業職工退休工資標準為基礎,取其平均值作為發放依據。”
話音剛落,上了年紀的老職工個個交頭接耳,喜形於色。誰的心裏都有一本賬,公司的規定明擺著對他們有利,標準比以前高多了。原本他們也不指望和機床公司退休職工拿一樣的錢,不現實!
夏明蘭話鋒一轉。“有些同誌談到工資和房子問題,董事會的原則是哪個分廠通過改革提高生產效率,達到扭虧為盈目標,明年就準予調增工資。至於房子問題,最近國家已經有通知,取消福利分房,視企業盈利情況對無房職工給予適當的住房補助。”
洪振東樂了,這些分廠職工用國營企業老觀念來逼迫公司領導,這步棋終於失效。公司董事會已經亮明底線,能照顧的作出了讓步,太過分的要求給予婉拒。事實明擺著,四個分廠進入機床公司後已加過一次工資,三年來,隻有一家分廠在去年略有盈餘,其餘三家仍處虧損狀態,怎麽可能再加呢?這些人為了自己切身利益,不會考慮太多,聽到有人在背後挑唆,立刻挺身向前,被別人當槍使。
洪振東見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已經接近尾聲。他想應該趁此空隙到廠區轉一轉,看這三年來到底有什麽變化,道聽途說不如親眼所見。再說此刻他是以三十而立、事業小成的姿態舊地重遊,心頭有一種躊躇滿誌的豪氣。
洪振東以前工作過的總裝車間,現在改為油漆、包裝車間,一台台包裝好龗的機床正被鏟車工裝上汽車整裝待發。從包裝箱上的標誌可以看出當年喬正清參與開發的數控機床已經定型銷售,正在為機床公司產生效益。看來他的技龗術水平越來越高,受到領導器重的征兆越發明顯,要不然怎麽會有資格作為技龗術專家代表國家到國外工作?想來喬正清的未來愈加清晰:從助理工程師到工程師再到總工程師,他的前程不可估量!
洪振東不由自主地把喬正清和自己作比較,心裏有種難以言傳的茫然。盡管自己已經稱得上小老板,可以在一畝三分地發號施令,盡情享受頤指氣使的快感,但總覺得還缺少點什麽。此時此刻他恍然領悟,自己缺少的正是喬老爺所具備的,那就是氣質、內涵!
洪振東感覺到自己的精誠機床廠隻能搞到那個水平,再往大的方向擴展已經勉為其難。反觀喬正清,一旦產生自主創業的願望,那麽他的起點必然比自己高出一個台階!
想到這裏,洪振東便生出一種壓抑的情緒,方才豪情滿懷的良好感覺陡然消失,代之而來的是興致索然。他那本欲邁向新總裝車間的雙腳也跟著停止,轉向辦公樓。正在惆悵之際,見到包小淼和許慧有說有笑地迎麵走來。洪振東想回避已經來不及了,隻得硬著頭皮上前。
按理說,洪振東是他倆的師傅,盡管他們之間曾經有過嫌隙,畢竟師徒關係不會自動消失。但洪振東耿耿於懷,他不肯原諒徒弟的胳膊肘兒朝外拐。他在精誠機床廠開業時,請了其他所有朋友、徒弟,唯獨沒請他倆。
包小淼和許慧似乎早就忘了那件事,畢竟已過了三年多,時間能磨滅許多傷痛,何況這種芝麻綠豆大點事?
他倆幾乎是異口同聲叫道:“洪師傅!”
洪振東不得不停住腳步,勉強擠出笑容,沒話找話。“小包小許,最近忙嗎?”
包小淼笑道:“忙死了,新產品開發一個接一個,辛總下達的任務差一點把我們技龗術組壓垮了!”
洪振東知龗道他嘴巴上怨聲載道,其實心裏樂開了花。和他心愛的女人朝夕相處、攜手並肩共同攻克技龗術難關,難道還有什麽比這更開心的事?況且他們二人在技龗術方麵也是突飛猛進,前兩天聽小孫說,他倆最近已評上技龗術職稱:助理工程師。聽小孫的口氣是嘖嘖稱羨,似乎有一種悔不當初的味道。當時洪振東心裏頗不高興,差一點當場發作:是你自己橫豎要跟著我辭職出來,我並沒有強按牛頭喝水,你再後悔也怪不到我洪振東頭上!
洪振東言不由衷道:“忙是好事啊,忙了才有效益,才會有進步!我看二位喜氣洋洋,定有好事,什麽時候請我吃糖啊?”
包小淼咧嘴一笑。“初定國慶節辦酒,到時候師傅一定要來喝杯喜酒哦!”
洪振東幹笑道:“當然要去,二位的大喜,我豈能缺席?”
洪振東打著哈龗哈婉謝了“去車間坐一會”的邀請,和他倆告別時,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才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想當年包小淼跟著洪振東從市二中殺向社會,衝鋒陷陣所向披靡,以後又一起經曆廣闊天地煉紅心,再一同進機床廠當裝配工,包小淼自始至終唯他馬首是瞻,從未有絲毫違背。問題就出在許慧進廠以後,包小淼就象變了個人似的,對許慧唯命是從,一切以許慧之樂而樂,以許慧之憂而憂,最龗後竟然發展到把口口聲聲尊稱為洪師傅、洪哥的人拋在一邊,一頭栽到喬老爺等人的懷抱!這人哪,居然會如此不可捉摸、不可思議,單憑一句“重色輕友”是無法解釋得通了!
洪振東長長的歎息一聲,此時此刻,那種躊躇滿誌的良好感覺已經蕩然無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