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亨元年十一月初三,今冬的第一場雪終於落了下來,不大,也就是黃昏前後飄灑了一陣,將大地鍍上了一層淺淺的白,可天卻是驟然冷了不少,凍得慌,大街小巷上行人幾乎絕跡,縱使有,那也是可著勁地搓手匆匆歸家的行者,於闐城往日裏的喧鬧與繁華竟被這突如其來的寒生生攪成了一片的荒涼,然則王宮裏卻又是另一番景致,但聽樂聲陣陣中,輕歌不絕,曼舞嫋嫋,一派歌舞升平之喜慶,這一切隻為了一個人的到來——大唐周王李顯!
李顯是今日申時前後到的於闐,之所以到得如此之晚,並不完全是休整的需要,而是李顯潛意識裏便不怎樣願意來見伏闍雄這個便宜老丈人,盡管明知道躲不過這一關,也知曉伏闍雄對大唐穩定安西之局麵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可心裏頭的別扭卻不因意誌而轉移,就這麽拖拖拉拉地蘑菇了數日之後,方才到了於闐城中,這一到便被伏闍雄盛情邀進了王宮,接風洗塵之宴自是免不了之事了的。
既是接風洗塵,不單李顯這個主賓得出席,便是李謹行、薑業、李賀等一眾軍中將領們也都少不得要在場,再加上於闐一方的大小權貴們,偌大的殿堂裏人頭濟濟,熱鬧非凡,尤其是酒一喝開,一幫子廝殺漢更是折騰得歡快無比,不時地與於闐一方陪客喲嗬地鬥起了酒來,倒也算得上賓主盡歡,唯有稍顯得不協調的怕就要屬李顯本人了,哪怕李顯始終是在微笑著,也不拒絕旁人的敬酒,可感覺上去,卻明顯不曾融入到這等歡樂中,這等狀況一現,可就令伏闍雄看在眼裏,急在心中了的。
在伏闍雄看來,他尉遲家能否穩坐於闐關鍵便在李顯身上,真要是沒將李顯侍候好,那樂子可是小不到哪去的,奈何他與李顯並不熟,在無法把握到李顯的脈搏的情況下,實不敢胡亂為之,小意地勸了幾回酒之後,見李顯始終是淡淡然之狀,不得不打出了最後一張王牌——但見伏闍雄招手將一名近侍叫到身旁,耳語地吩咐了幾句,旋即便見那近侍匆匆轉進了後殿。
“錚,錚,錚……”
一曲歌舞剛歇,殿中諸人正自趁興暢飲間,寥寥幾聲弦響,一派殺伐之氣暴然而起,瞬間便將眾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去,卻見大殿一側的珠簾後不知何時已端坐著個身影,雖看不清麵貌,可窈窕之身形依稀可辨,沒等眾人回過神來,就聽弦聲驟然轉急,殺伐聲中悲壯之氣大起,細聽處,有國難當頭,大敵壓境之意境,一股子同仇敵愾之意在諸人心中油然而生,已而,曲調一轉,弦聲柔柔似水,纏綿淒厲,宛若妻子送夫從軍去,不舍之迷離令人心酸,方自留念處,弦聲再變,錚錚奏鳴中,戰陣之威、兵事之凶乍然而顯,須臾,弦聲轟鳴,如萬馬奔騰,追殲殘敵之景象盡浮眾人心中,令人熱血沸騰不已,正激蕩處,弦聲漸歇,於細不可聞處,驟然又是喜慶之音,似英雄凱旋,萬眾歡慶,一曲終了,滿殿寂靜,唯有餘音繞梁不止。
“好一曲《從軍行》,好!”
旁人隻覺此曲振奮人心,可精通音律的李顯卻是聽出了其中的種種端倪,更深深為此人之琴技所動,不由地便拍案叫起了好來。
“好,精彩!”
“精彩,難得,難得!”
“好,好啊!”
……
李顯既已喝了彩,殿中諸人自不敢不有所表示,甭管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在這當口上,都隻能高聲地叫好不迭,一時間滿堂掌聲響成了一片。
“殿下謬獎了,小女子愧不敢當,不知殿下以為此曲好於何處,請賜教。”
掌聲稍歇之後,珠簾內一個悅耳的聲音婉轉響起,竟似當場考校起李顯來了,此言一出,滿堂愕然,便是伏闍雄也有些子傻了眼,有心去勸阻麽,當著眾人的麵又實在不方便為之,沒奈何,隻好苦笑著搖了搖頭,索性聽之任之了罷。
好於何處?這個問題可不好答,概因琴曲裏的意境隻可意會,甚難言傳,若是真要解說個清楚分明,那可就得是老大一篇文章,顯然不適合在這等場合裏述說,不過麽,就憑這,也斷難不倒博才多藝的李顯。
“國主,煩請借琴一用。”
李顯沒有直接回答那女子的問題,而是笑著對伏闍雄拱了拱手,提出了個要求。
“殿下請稍候,來人,取古琴!”
伏闍雄見李顯似乎打算以琴音回答此問,登時便來了興致,笑嗬嗬地點了點頭,提高聲調吩咐了一句,自有侍候在一旁的近侍們匆匆去取來了一架古琴,架在了李顯麵前的幾子上。
“好琴!”
李顯一見這張古琴色澤黑沉,古樸大方,顯然不是近代之物,輕撥了幾下,一連串脆音叮咚而響,聲凝而不散,十足十的一把好琴,不由地便叫了聲好,而後,也沒管旁人如何反應,一整衣衫,坐直了身子,雙手撫於琴上,一曲《從軍行》已乍然而響。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李顯邊彈邊唱,聲線不見得有多優美,可勝在雄渾,歌聲一起,壯誌滿懷,激昂滿堂,殿中諸大唐將領們雖不曾聽過此詞,可心情激蕩之下,紛紛打著節拍跟著哼唱了起來,聲浪漸高,到了末了,已是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嘶吼著發出了最強之音。
曲正激昂間,珠簾一動,一道窈窕的身影已從內裏閃了出來,但見此女一身白衣勝雪,臉上掛著層薄薄的麵紗,看不清真容,可一雙蔚藍的雙眸深似大海,兩道柳葉眉輕揚間,英氣勃發,手持一柄三尺青峰,一動間,已隨歌聲起舞,往來盤旋間,劍光霍霍,腰如柳枝柔,水袖飄飄若謫仙,動則若雷霆,靜則如處子,當真是一舞動四方,爧如羿射九日落,嬌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好,殿下威武!”
“殿下了得,精彩至極!”
“曲好歌好舞更好!”
……
須臾,曲終舞亦歇,薑業等皆是唯恐天下不亂之輩,自是可著勁地鬧哄了起來,叫好聲、跺腳聲,嘶吼聲噪雜成了一片。
“這個回答姑娘可滿意否?”
李顯沒理會一眾將領們的鬧哄,隻是撫了下琴弦,微笑地看著那持劍而立的白衣女子,淡淡地問了一句道。
“殿下好琴,好曲,好誌向,妾身歎服,且容妾身再為殿下一舞。”
白衣女子款款地持劍對著李顯福了福,應答了一聲,而後站直了身子,嫣然一笑,便即飄然轉進了珠簾之後,須臾,樂聲漸起,珠簾一陣顫動間,一道倩影手持琵琶飄然而出,兩條水袖飄飄嫋嫋間,蒙麵白紗已打著旋兒落了地,露出了一張絕美的麵容,潔白如玉般的瓜子臉找不到一絲的瑕疵,高挺的鼻梁配上鮮嫩欲滴的櫻桃小嘴,給人以驚豔絕倫之美感,不說旁人看傻了眼,便是李顯這等見慣了美色之輩,一時間也為之目眩不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白衣女子絲毫沒在意旁人驚豔的目光之注視,隨著樂曲翩翩而舞,邊舞邊歌,與前番劍器舞之剛猛如烈火不同,此時一舞盡顯女子之柔美與婉轉,,那一轉一側中,柔情無限,叫人一見之下,愛憐之心便不由地大起了,且鼓且舞中,佳人已至李顯席前,最後一轉中,素手輕一揚,順勢便已將一酒樽抄在了手中,曲聲一終,正好是奉酒之姿。
“殿下,請滿飲此樽。”
白衣女子絲毫不掩飾自個兒對李顯的愛慕之心,一雙湛藍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李顯,紅唇輕啟,脆生生地說了一句道。
“啊,好,孤,孤飲便是了。”
別看李顯向來不缺女人緣,可實際上在感情方麵總是被動的時候居多,此時被這白衣女子這麽一鬧,老臉不禁為之一紅,有些子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尷尬地搓了搓手,竟有些子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再一看那白衣女子始終堅持著不動,沒奈何,隻好結結巴巴地回了一句,伸手去接那女子手中的酒樽,手指輕輕一觸之下,那白衣女子便宛若觸電了一般,身子抖了抖,心一慌,先前敬酒的勇氣陡然間便消退得不知所蹤了,麵色通紅地一擰細柳腰,輕呼了一聲,人已逃也似地跑回了珠簾之後。
“哦、哦、哦……”
“喝啊,殿下快喝啊……”
“哈哈哈,殿下臉紅嘍!”
……
大唐諸將們見狀,全都唯恐天下不亂地哄鬧了起來,登時便將李顯給鬧得老臉發紅不已,可又拿這幫家夥無可奈何,沒法子,隻好硬著頭皮一仰頭,將滿樽的美酒一飲而盡,立馬又惹來了一陣響似一陣的喧囂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