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之事李賢此前壓根兒就不曾考慮過,對其中的奧妙自也不甚了了,若是往日聽得李顯如此慎而又慎地提起此事,隻怕不免會嗤之於鼻,然則經過大半年的就藩曆練之後,李賢已非昔日阿蒙,雖說尚不曾意識到科舉的重要性,可卻知曉李顯的分析確實無誤,隻因其在短暫的刺史生涯中確實沒少聽說過民間寒門學子對現有的科舉選拔製度的抱怨,隻是那會兒李賢沒怎麽往心裏頭去罷了,如今有了李顯的分析,再回過頭去一想,自也就一切恍然於心了的,當然了,明白科舉製度要改革是一回事,該不該由他李賢來提出卻又是另一回事了,在李賢看來,此舉很有些子火中取粟的意味,能不能在取到栗子的同時還得不傷了手就成了李賢必須詳加考慮之事了。
難,很難!李賢在心中反複地推演了幾番,頗為不甘地發現自己實在是難以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如此一來,得失問題也就凸顯了出來——取悅寒門士子的同時,勢必也會因之而深深觸犯了豪門世家的利益,兩者間幾乎是一而二的關係,避無可避,問題是隻消李顯一提出科舉改革的本章,這一頭還沒能收攏寒門士子之心呢,那一方的豪門世家就已得罪了去,光是這麽一條,就足以令李賢望而怯步的了,然則此策畢竟是李顯所獻,李賢不願也不肯輕易出言否決了此議,隻能是在心裏頭默默地思索著婉拒的措辭。
“七弟既言科舉須改,卻不知這改又該是如何個改法?”
李賢心中雖已暗自否決了李顯的提議,可卻不想一上來便這般表露出來,這便斟酌了下語氣,謹慎地出言問了一句道。
“好叫哥哥得知,小弟琢磨此事已久,算是頗有心得,其一,我大唐如今軍威雖盛,惜乎重將漸老,頗有後繼之憂也,然,民間卻多豪士,若能引而為用,何樂而不為耶?故,小弟以為當開武科,遍取將才,科目可定為兵策、騎射、步射、馬槍、負重等五項,縣中考核優秀者,可為武秀才;州中中選者,可為武舉人;凡武舉人皆有資格參與三年之大比,考中者即是武進士,授以武職,以此當可選拔出行伍之幹才。其二,現有之科舉繁複雜亂,既有進士舉,又有明經、明算、明術等諸般名目,實非為國選材,而是方便豪門世家牟利罷了,斷不可取,依小弟看來,明算、明術或可保留,以為工部等取專才之用,至於明經不過取巧之小道也,非為國選材之必要,當去之,以進士舉為代,誠然如是,進士舉亦須變革,除各項程序皆如武舉之外,其科目當有更易,時策、經論等實務當為核心,至於詩賦,當為輔也,取士規模當有大增,若如此,朝堂當不至有遺珠之憾,亦無缺幹才之虞也。”李顯的口才極佳,一番長篇大論說將下來,連大氣都不帶喘上一口的,不僅如此,還說得條條有理,句句都能落到實處上去,哪怕李賢早已決心不納此策了,可依舊被此策的內涵所深深吸引。
“七弟做的大好文章,為兄若能做主,自當從諫如流,奈何……”
李賢沉吟了好一陣子,實是無法從李顯的這番話中找出不納此策的理由之所在,無奈之下,也隻好搖頭歎息了一聲,言雖未盡,可婉拒的意思卻已表露無疑了。
李賢的婉拒自然早在李顯的預料之中,道理很簡單,改革從來就不是沒代價的,尤其是這等對現有之既得利益集團動刀子的變革,更是將掀起一場滔天巨瀾,這等可能覆舟的局麵自不是李賢這麽個尚未立穩腳跟之輩所能擔當得起的,不過麽,李顯這份折子本來就不是要讓李賢出麵去上的,自然不在意其之婉拒,當然了,李顯起心要改革科舉,並非看不到其中的風險性,隻不過李顯卻有著不得已而為之的苦衷,而這又恰恰是無法說得出口的隱秘,一切的一切都因著李顯即便不上本奏明此事,過不了多久時間,武後也會在這上頭做文章,其目的說穿了跟李顯的算路並無太大的區別,都是想要緊緊抓住出身寒門士子的官吏來做文章,既然如此,李顯自是不會將好處平白讓與武後,說到所要冒的風險麽,其實對於李顯這麽個閑散親王來說,還真沒啥大不了的,左右他既無職權,又無官位,真沒啥可以喪失的,至於罵名麽,李顯哪在乎那玩意兒,左右被人罵幾句又少不了一塊肉,誰愛罵盡管罵去得了。
“六哥,若是您能做主,此策可有成算耶?”李顯心中雖自有主張,但卻沒打算立馬出言點破,而是笑著追問道。
“唔,若如是,或可行,於長遠看,大利社稷,隻是近期未必佳,七弟莫怪為兄直言,此策若上,孤頓成公敵也,實難應對,非不願實不能耳。”李賢見李顯似乎不肯放棄科舉改革的策子,不由地便有些子急了,索性將自個兒的觀點亮明了出來。
“六哥此言大善,小弟亦作如此想,聖人有雲: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小弟不才,願力行之,自當上本奏明此事,倘若安排恰當,此事必可由六哥接手為之,罵名小弟自受之,就不信些許罵名能奈我何?”李賢話音一落,李顯便即擊掌大笑了起來,一派慷慨激昂狀地陳詞道。
“哦?安能如斯?”
李賢一聽李顯說得如此肯定,不禁為之心動不已——若是真能從科舉中得利,又無須去得罪了那幫子豪門世家,自然是好事一樁,李賢沒有理由不照著去做,隻是有兩個疑問卻令李賢不敢輕易下這個決心,其一麽,自然是此策如何行去方能達到上述之目的;至於其二,那可就是李賢說不出口的擔憂所在了——李顯為何要這麽做,李賢這些日子來一直在苦苦思量一個問題,那便是李顯為何要全力支持自己,可惜他想破了頭,也沒能找到答案,此際,這個問題又再次有如幽靈般地在李賢的腦海裏浮現了出來,,可又不好直接問李顯為何如此,隻能是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道。
“六哥先前不是言及要上漕運本章麽?既然此處讓旁人得了利去,總該找個補回來罷,父皇聖明,斷不至虧了六哥的,隻消漕運本章事了,小弟便即上本,一切豈不順遂了麽?”李顯明知道李賢的問題帶著兩重的意思在,可卻故意裝作隻聽懂了表麵上的那一層,笑嗬嗬地解說了一番道。
“唔,話雖如此,隻是內裏關係甚大,終須謹慎些才好,為兄才淺,須得好生思量一番,此事不若再議如何?”李賢本就是聰慧過人之輩,又怎會想不到李顯所說的這一招,然則在最根本的問題沒有解決之下,李賢並不想如此快地便將此事定了下來,這便沉吟著回了一句,話語裏已透著逐客之意了。
“理當如此,時候不早了,六哥趕了數日的路,當是苦乏了,小弟不敢耽擱您休息,這就告辭了。”一聽李賢如此說法,李顯自是不會多加逗留,畢竟有些事是無法用語言來解釋的,即便是解釋,也未必能說服得了對方,與其如此,倒不如讓李賢自己想清楚了更好,有鑒於此,李顯自是緊趕著便站起了身來,笑著出言請辭道。
“嗯,七弟慢走,為兄就不送了。”李賢心中有事,自是不會強留李顯,這便起了身,頷首示意了一下,目送著李顯出了房門,旋即卻焦躁地在房中來回踱起了步來,隻可惜路倒是沒少走,腦筋卻有如漿糊一般,啥思緒都沒有,萬般無奈之下,隻好悻悻然地回了臥房,匆忙地梳洗了一番,也不更衣,就這麽和衣躺在了榻上接著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中,人已處在了半夢半醒之間……
“混賬,何人在外喧嘩!”
就在李賢迷迷糊糊間剛睡得稍安穩些之際,突地聽到外頭喧鬧無比,不由地便是一陣暴露,腰一挺,坐直了起來,瞪眼便怒吼了一嗓子。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別看李賢這大半年來性子沉穩了不少,可一旦發起火來,那等威勢卻依舊嚇人得很,可憐兩名侍候在其房中的小丫鬟全都被嚇得哆嗦不已地跪倒在地,可著勁地磕著頭,求饒不已。
“殿下,您沒事罷?”
聽得房裏的響動不對頭,張徹領著幾名侍衛便從外頭湧了進來,這一見到李賢那等怒氣勃發的樣子,都不免有些慌了手腳,倒是張徹還算冷靜,忙不迭地跑上前去,緊趕著躬身問了一句道。
“沒事?哼!外頭為何如此鬧騰?說!”李賢心中有事,再加上睡眠不足,火氣自是大得很,狠狠地瞪了張徹一眼,扯著嗓子吼道。
“回殿下的話,那是周王殿下領著人在習武呢。”張徹乃是李賢的伴當,自是知曉自家主子的性子不好,被李賢這麽一瞪,不自覺地便縮了下脖子,緊趕著回稟道。
“習武?大半夜的習甚武來著?”李賢一聽動靜是李顯鬧出來的,心中有氣也不好發了,這便不甘不願地吭了一聲。
“這個……”張徹愣了愣,有些無奈地回答道:“殿下,已是卯時五刻了。”
“啊。”李賢一聽之下,這才反應了過來,敢情不是別人鬧騰,而是他自個兒睡了懶覺,不禁便為之一窒,搖了搖頭,沒再發作眾人,沉吟地不吭氣了。
“殿下,奴婢可是聽說了,那周王殿下便是人在旅途都不曾放下過習練,這幾日在驛站亦是如此,鬧騰得滿驛站都不得安寧,竟自吵到了殿下,實是不該,要不奴婢這就請周王殿下消停些?”這一見李賢雖沒再發作,可臉色依舊十分的不愉,張徹忙湊到近前,討好地獻媚道。
“哼,此是爾這等卑下之人能管的麽?還不退下!”李賢心中雖不愉,可並沒有被氣糊塗了,哪能真讓張徹去胡鬧,萬一真要是將李顯給惹惱了,彼此間可就不好相看了的,這便沒好氣地瞪了張徹一眼,極為不滿地冷哼了一聲。
“啊,是,奴婢遵命。”
張徹其實一點都不傻,之所以將李顯扛將出來說事,本就是為了平和一下李賢的怒氣罷了,此際見李賢叫退,哪有不趕緊溜走的,這便緊趕著應了諾,領著人便要離去。
“慢著,爾先前說七弟這些天習武始終不綴,可是實情?”沒等張徹走到房門口,背後便傳來了李賢那帶著濃濃狐疑之意的喝問之聲。
“確實如此,奴婢都已派人問過了。”張徹不明白李賢為何要追問此事,可也沒有絲毫的遲疑,緊趕著便回答道。
“哦?”李賢茫然地點了下頭,似乎想起了什麽,眉頭不由地便緊鎖了起來,可沉吟了片刻之後,突地眼睛一亮,眉頭一揚,就此放聲哈哈大笑了起來,內裏滿是恍然大悟般的愉悅之情,直聽得張徹等人皆是滿頭的霧水,愣是無人知曉李賢究竟在笑些甚子……